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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弟弟确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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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父亲难得在家里吃饭。母亲张罗了一桌子的菜。一条长长的红烧鱼横在中间,像是划分了楚河汉界。

    在饭桌上,父亲先是吹捧自己这段日子取得的成就,接着开展了一番家庭教育,最后问起了弟弟的情况。

    “幼儿园的事办得怎么样了?”父亲夹起一块鱼腩放进自己碗里。

    母亲摇头,“幼儿园还是不肯收,说孩子脑子有问题,不说话也不应人,应该去上特殊幼儿园。”

    怎么会呢?周璟停下手中的动作。

    明明前几天弟弟还叫了她一声“姐姐”。这说明弟弟不是不能说话,只是说话晚了一些,哪叫“特殊”呢?

    “就这么点事都做不好。”父亲冷哼一声,“我在公司忙里忙外,披星戴月的,你不用工作还不把家里的事打点好。重要的事不上心,不重要的事瞎忙活,真不知道你每天都在干什么。”

    父亲的嘲讽一句接着一句,要是放在以前他俩早就吵起来了。可今天的母亲一句也没反驳,只是默默地夹着白饭,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这动作周璟很熟悉,自己在餐桌上度日如年的时候就是这样吃饭的。

    “说不准就是你这差劲的性格影响了我儿子。还有这屋子十几年如一日安静得跟鬼一样,屁都不响一声,难怪孩子不愿说话。”父亲“呸”地一声吐出一根鱼刺,用纸巾抹嘴。“下个月我去外地出差,顺便把儿子带去看看。我可不能让我的宝贝儿子栽在这倒霉地方。”

    母亲的脸上布满了乌云,游弋的黑丝在额头上盘旋,阴沉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下起雨来。

    “吃菜,吃菜。”周璟夹了一块鱼肉到母亲碗里。她特意避开了油汪汪的鱼腩,印象中那只会让人更下不去筷子。

    母亲机械式地将鱼肉放进嘴里,缓慢咀嚼着,像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只吞咽,不排泄。

    同一屋檐下不知不觉被划分出两大阵营。

    周璟、妈妈、弟弟在江的这边,父亲自己独守对岸。父亲极力撇开她们母女俩的干系,为的是将弟弟拉拢到自己身侧,而周璟和母亲正极力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这一刻,母亲在周璟心里亲近了不少。

    让弟弟说话依旧是周璟的一大难题。

    高中的学习没那么简单,铺天盖地的新知识和试卷压缩了周璟的空闲时间。她几乎很少有机会去图书馆或是书屋阅读课外书籍了。

    周璟此刻唯一的目标就是尽可能地提高学习效率,在学校当堂掌握知识,利用课间和晚自习完成作业,确保回家的时候能和弟弟说上哪怕只是一小会儿的话。

    她相信只要有人坚持不懈地叩响房门,屋里的人总会有愿意出来的一天。

    毕竟谁不渴望表达内心,与他人建立真正的连接呢?

    经过反复思考与琢磨,周璟认为导致弟弟话不多的原因还是听得太少。没人在他耳边经常唠叨,他模仿的范例不足,理解的词汇自然就少。

    东西都不认识要怎么说话呢?要想让弟弟说出流利的语言,得从给他介绍周围的物品开始。

    于是周璟充分利用弟弟对音乐的兴趣,每天结合音阶教弟弟三个物品的名称。

    周璟右手拿着物品,左手弹奏音符。对着弟弟弹一下,教一个字,弹两下,教两字词语。

    今天是苹果,香蕉,梨。明天是茶叶,茶杯,水壶。先复习昨天学的词,再教今天的生词。周末的时候时间多一些,就可以把一周的词语从头复习一遍。

    一开始,弟弟并不配合。他只对“咪嗦,姐姐”这一组对应的音和词感兴趣。其余时候只管手舞足蹈地砸向琴键,噼里啪啦吵个没完。

    对于弟弟的表现,周璟不是不烦躁。但她十分清楚,越是想要达成目标,尤其是艰难的目标,就越要保持足够的耐心,决不能因为一些小的阻碍就偏离航道。

    周璟不断提醒自己,耐心,耐心,再耐心。

    她反复弹奏琴键,反复对弟弟夸张地作口型,再等着弟弟跟自己一起发声。

    不知是不是周璟的决心感动了弟弟,渐渐的,他爱闹的脾性收敛了许多。虽然有时他还是会不听教学,自顾自地按压琴键,但大多数时候他都会乖乖重复周璟说话。

    不仅如此,有好几次电视上放连续剧,弟弟也会简短地重复演员的台词。哪怕只是一两个词语,都足以令整个周家欣喜若狂。

    周璟想,坚持下去说不定能赶在入学季前让弟弟的情况好转。

    次月,父亲带着弟弟外出探病。一个星期后,父子俩从外地医院回来。

    还没等迈入家门,弟弟就被塞进母亲的怀里。

    “看看,这就是你生的好儿子。”父亲扯开领带,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丢,“医生说他是自闭症,终生残障,治都治不了。”

    “什么?”周璟和母亲同时惊呼道。

    “我不信。这一个月以来孩子明明有了很大的进步,他都能说好多东西的名字了,怎么会是什么残障呢?”母亲说出了周璟的心声。

    “他在家会说,出门当哑巴有什么用?见着大夫只知道砸桌子,别人说什么他就重复什么。跟我在一起见客户,总是咿咿呀呀地吵个没完,真是丢死人了。”

    “丢人?难道你在意的就是他给不给你丢面子吗?”

    “不然呢,就他这个样子我还能指望他给我长脸,给我继承家业么?”父亲压低了嗓音,似乎并不希望左邻右舍听见他们同样“丢脸”的争吵。“我好不容易闯出一番天地,没想到连个合格的接班人都没有,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对了,医生说,这个病很可能是遗传。”父亲走到母亲身边,一字一句,像落石一般滚落崖底。

    母亲没有动弹,但周璟分明听到了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

    “你生顺意的时候年纪也不小了吧。再说,谁知道你们那一大家子有没有得过这种病?”父亲得意的语气异常诡异,“说不准你那早夭的娘和死去的爹就有这种基因。”

    “住口,你给我住口。你不许说我父亲,更没资格提我母亲。”母亲捉住父亲的领口,声嘶力竭。

    “呵,你以为谁稀罕提那两座瘟神?”父亲推开母亲,抖落肩上的灰,像抖落沾染的霉运。

    “你要是真那么闲,不如好好想想这个孩子要怎么办吧。”父亲一把抓起公文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像深夜里的不速之客,只为传达一个与他无关的坏消息。

    客厅的灯亮了一整夜。

    周璟听见门外抽纸窸窸窣窣被抽出的声音,那是母亲在拭泪。

    母亲的哭声并不似她从前的嗓门那般嘹亮,相反,它安静得可怖,像一汪涌不尽的泉水,从泪腺流淌至下巴,如此往复。

    说来周璟从未见过母亲在她面前流泪。哪怕极度屈辱,她也是扬着头撑开双臂,像一只亟待战斗的雄鹰。

    是什么剪断了雄鹰的翅膀?

    如果早知道弟弟是这副模样,他们还会选择把弟弟生下来吗?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他们不仅在挑选孩子的性别,更是在挑选孩子的强弱。仿佛在宣告这个世界只欢迎强者,不欢迎弱者的到来。

    周璟背后一凉。

    原来在他们心中,女孩竟是弱者中的弱者吗?

    周璟甩甩头,试图把脑海里肮脏的思想甩掉。

    可等到高中毕业,她注定是要离开家上大学的。

    到时候谁来帮母亲分担家事,谁来教弟弟说话?

    周璟的心狠狠动摇了。

    至少……至少她该最后尽几年姐姐的职责。

    “我们两个人一起教弟弟说话吧。哪怕最后他不能去普通的幼儿园,也还是可以健健康康地长大。”

    周璟第一次主动牵线搭桥,跟母亲商量弟弟的问题。这也是她思索一晚上的结果。

    “别白费力气了,连医生都说治不好,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母亲抱起坐在沙发上“嗯哦嗯哦”的弟弟,轻拍他的背,脑袋靠着他的脑袋。

    周璟觉得这些不成语句的“嗯哦”不是没有意义的。一定是弟弟在用自己的语言表达着什么,只是他们暂时无法理解。

    就像周璟接触的手语那样,每一个手势都有自己的含义,只是他们这些健全的“听人”看不懂,不愿学习,才导致无法沟通。

    一定有什么方式,能在两种不同的语言间搭建桥梁,让桥两端的人顺利相会。只是这方式需要当事人和周围的人一起努力才能实现,便很少有人成功。

    无论如何,周璟坚信弟弟不是残障。

    他能吃,能睡,能听懂,能说话。只是这一切都稍微比同龄人慢了一些。

    作为医生可以放弃,但作为家人,周璟绝不可以放弃。

    “弟弟要活下去,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必须学会。哪怕一天进步一点点,等到他长大了,都会比现在的情况好得多。”周璟坐到母亲和弟弟身边,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妈,你不是看到弟弟的进步了吗?他都会对着我叫姐姐了。我们必须合作,唯有合作才是克服困难的利器。日子走到今天,我们非坚持下去不可。”

    母亲的背微微起伏着,像座呼吸的丘陵。周璟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只希望她们母女可以达成共识,往一个方向努力。

    “我可以给弟弟起个名字吗?”周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母亲背对着周璟点点头。

    “叫灏灏,周灏,好不好?”周璟对着弟弟伸出手。

    “灏灏。”弟弟抓住周璟的食指,重复周璟的话,仿佛在表示认同。

    “你瞧,弟弟回应我了。他喜欢这个名字,由我取的名字。”周璟轻轻晃动手指,弟弟便随着她的节奏“呵呵呵”地笑。

    母亲将脸深深埋进掌心。

    许久,她回答:“我听你的。”

    从那以后,周璟的教学队伍扩展到了两个人。

    作为团队的领袖,周璟开始琢磨如何让弟弟不止重复别人说话,还能主动表达自己的想法。她相信只要帮助弟弟和他人顺利展开对话,就能击破那座自言自语的围墙。

    周璟想到两个办法。

    一是鼓励弟弟想要什么自己表达。比如他饿了要吃饭,不主动喂饭给他,让他自己表达“饿”和“饭”。

    二是由母亲抱着弟弟,周璟和母亲示范一问一答,加深他对与人应答的印象。

    周璟和母亲的配合教学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弟弟的困境改善了许多。他开始边玩玩具边问问题,问的内容大多有明确指向,发音也比以前清晰多了。虽然距离与人交流的目标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也算得上是对周璟和母亲付出的正面激励。

    长时间的相处与陪伴让周璟与弟弟产生了深厚的情谊。

    与一开始旁观突如其来的弟弟产生的不真实感不同,教与学的共同经历,令周璟切实感觉在参与弟弟的成长,明白她是弟弟的姐姐而不是路过的陌生人。

    相互连接的掌心在他们之间建立了非比寻常的羁绊。

    那紧紧回握的手掌正是弟弟对她超凡依赖的证明。

    周璟不再是不被看见的存在,她活着的意义此刻正被深深证明着。

    只要能看到希望,再苦再难都不是问题。周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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