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再见许屹
校门外，榕树下，一张许久不见的脸庞出现在周璟面前。
他本就瘦长的个子又高了不少，瘦削的面颊平添了几分骨骼感，比分别时成熟了许多。
穿着外校校服的许屹在人群里冲她招手，周璟却不愿主动迎上前。
和许屹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许是记忆不甚美好，潜意识将它滞留在脑海深处，周璟努力思索后得到了回答。
那是一场并不激烈的争吵，像一条长河，明面上顺着风的方向流动，汇入的溪流总在冲撞河流侧身。一朵水花要往东流，一朵水花想往西走。它们被河流裹挟，隐入水底，制造风平浪静的假象。
周璟和许屹就像那两朵浪花。
“你是故意考砸了，对不对。”初三（一）班的教室，许屹右手攥着周璟的分数条，左手握拳砸向桌面。
“没有。”周璟的回答言简意赅。
“我不相信这是你真实的水平。”
“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
“和九中的分数线刚好差2分，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许屹将分数条按在桌面，“你故意答错题，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留在四中。”
“你想多了。我不是神算子，算不出重点线，也就没法故意答错题。”周璟看向那张扭曲的分数条，纸张不平整的边缘像在复述裁剪时历经的痛苦。
“近年来的分数线基本维持在一个水平，完全可以取平均值作为目标分数的基准。”
“这样估算风险很大。”
“这正是令我生气的地方。”许屹整个身体转向周璟，“你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赌四中和九中的分数差。你有没有想过，要是稍有不慎，可能连四中都上不了。”
“你生气了？”周璟答非所问。许屹紧绷的身体告诉她，他分明生气了。
“这不是一个理智的人会做出的决策。”
“没人可以完全理智。”
“但也不能一点理智也没有，不是吗？”
周璟耸耸肩，“也许我就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许屹双手按住周璟的肩膀，“你明明和我一样渴望离开这里，不是吗？”
周璟没有说话，心里的天平却偏向了一边。
“你并不喜欢你的家庭环境，你钟爱课外书里的世界。你之所以读那么多书，不只是因为好学，更是为了逃避现实。有什么比更换生活环境更令人感到兴奋的呢？以寄宿高中为起点，到外省上大学，工作，彻彻底底离开这里。”
许屹的手逐渐加重力道。
“你本该和我做出同样的选择。周璟，我们才是一类人。”
许屹的嗓音一如周璟肩膀上传来的重量，一寸一寸压入她的皮肤，渗入她的心里。
“我不可以。”周璟发出了连自己都诧异的声音，像一口枯井面对乌云嘶哑的呐喊。
这不像是回答，更像是周璟对自己的警告。
你要照顾弟弟，你最好的朋友也在这。
你不可以。
不可以不懂事，不可以离开家庭，不可以背信弃义。
“还是留在四中上学吧，”父亲和母亲的声音同时在周璟脑海里响起，“弟弟还小呢，他需要姐姐。”
姐姐。
周璟的名字隐藏在这个称谓之下。
一朝成为姐姐，她将永远失去姓名，失去自己。
不，你还有满悦呢。你是为了好朋友自愿留下来的。
醒醒，周璟。
周璟猛地回神，推开许屹的手。
那双眼睛里，有不解，有惋惜，更多的是痛苦。
可许屹为什么要为她痛苦呢？他是市里的中考状元，前途一片光明。
“预祝你在新学校过得开心。”周璟控制嘴角做出微笑的模样。
兴许是笑容并不美好，无法将欣喜传达给对方。许屹垂着头，看上去十分丧气。
“我本想着我们高中可以继续做同桌的。”
“早该换个搭档了。”周璟拍拍许屹的肩膀，安慰道，“你的新同桌保准比我优秀许多。”
“那不一样。”许屹喃喃道，“不是你就不一样。”
像是两根心弦共振，周璟的心突然接收到与许屹相同的频率。
扑通，扑通……
周璟想起失去糖果盒时自己高喊的那句“那不一样”。
同样的惋惜，不舍，痛苦，愤怒——那不一样。
是的，那不一样。
“我明白你的心情。”周璟伸出左手抚摸许屹低垂的头，像在安慰许屹，也像在安慰过去的自己。
“可是很抱歉，事情已经发生了。”周璟收回手，双手交叠，“让我们忘了过去，重新开始吧。”
“怎么傻站在这儿？”还没等周璟反应过来，许屹已经从榕树下走到她的面前。
“走吧，还是老地方。”许屹笑着说。
他的笑容比以前灿烂许多，说话的仪态也大方不少。看得出来，他在新学校过得不错。
周璟微微向外一步，试图拉开和许屹的距离。太久没见，她已经不习惯和许屹靠那么近了。
许屹的意气风发写在脸上，周璟的灰头土脸也是。
清凉的雨丝溅落眼睑，濡湿睫毛。周璟仰望天空，惊觉乌云密布。
“跟我走。”耳边传来声音，周璟的手被握紧。一股力量从手腕传至手臂，牵引她向前奔跑。
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细细密密铺满整张脸。周璟眯着眼，抵御水汽的入侵。
她像一张叶片，一边保护自己，一边大口啜饮雨露，试图洗净沉积的负担。
雨水太轻，心事太重，连忘我都那样艰难。
奔跑的速度愈来愈快。
雨点摔打嘴唇，撞进齿间，沿着舌根灌入喉咙。
周璟迎风大笑。
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放肆与畅快。愉悦超脱躯体，体味失重的快感，又被同化为雨滴，扑簌簌地落下。
周璟笑得酣畅淋漓。
灵魂的轻盈与身体的沉重合为一体。
这一刻，她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
“进来一点。”许屹的手护在周璟肩上，呼出的气息贴着耳廓，渗入她酥麻的身体。
眼皮不自主地轻颤，绿树和灰墙像调色盘里拥挤的颜料，在大雨中重叠。
“我包里有伞，我们还是回去吧。”周璟说。
“再陪陪我，一会儿就好。”
冰凉又温暖的体温交叠于背部，周璟挣扎着要脱离许屹的怀抱。
“别动，会淋湿的。”
两具身体挤在窄小的屋檐下，周璟的肩膀努力往内蜷曲，企图减少与许屹的接触面积。
头顶传来一声低笑。
“你笑什么？”潮热袭上双颊，周璟垂着脸厉声问道。
“笑你像只蜗牛，一碰就缩进壳里。”
“你可以离蜗牛远一点。”
“现在又像只刺猬了，尖利的刺抵在我手臂上。”
“你也可以离刺猬远一点。”
“不要，我舍不得你淋湿。”雨声淹没了许屹的笑，断断续续的尾音挠着周璟的发梢。
“做我女朋友。”
许屹的嗓音和着雨声混响，滴滴答答砸向周璟耳膜，与咚咚的心跳共振。
“不要，不想，不喜欢。”
“这么多否定句？”许屹依旧笑着，丝毫没有气馁的意思。“这是你第几次拒绝我了？我数数，按场合的话是第二次，按否定意义句式的话……是第n次。”
“别说了，”许屹越数，周璟心里越慌乱，“你这叫死缠烂打。”
“如果死缠烂打能起作用的话，又有何不可呢？”
“无赖。”
“哎。”许屹应道，“随你怎么称呼，只要你开心就好。”
周璟的拒绝像撞上一座棉花砌的墙，不声不响地从棉絮间穿过。
“生气了？”许屹问。
“我错了，我不该这样逗你，行不行？”许屹拍拍自己的手臂，“不然给你打一拳解气。”
周璟用拳头砸向许屹。
“哎哟，你还真打啊。”许屹疼得龇牙咧嘴。
“活该。”周璟撇过头去。他分明是装的，自己才没有那么重的力道。
“别生我气了。”许屹凑过头来想看周璟的脸。周璟更用力地别过身去，不让他看见。
“再不转过来，我可亲你了啊。”
“你……无耻。”周璟一个转身，推开许屹，企图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远。
半边身体被推出廊外，雨水砸在许屹肩膀，校服瞬间湿透了。
许屹站在雨里笑着，紧盯周璟的眼睛，不进也不退。
“做我女朋友。”
“雨越下越大了，你快进来。”周璟喊道。
“不，我就站在这等你回应。”
周璟于心不忍，伸出手想把许屹拽回来，殊不知对方正等着周璟心软。
他一把钳住周璟的手腕，顺势将她拉入怀中。
一瞬间，脸颊贴上湿透的衬衫，周璟靠在许屹胸口。
扑通扑通。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还是许屹的，周璟彻底失了神。
她第一次对呼吸的节奏如此陌生。
“这次，我不会再放开了。”许屹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周璟的心脏止不住地下坠。她像跌入一个不见底的深渊，目光所及皆是黑暗，无法做决策。
“我可以做你的玫瑰吗？做你最喜欢的故事里最特别的玫瑰。”许屹的下巴抵在周璟的额头上。
“我爱你。”许屹的气息洒在周璟眉间。
爱？爱是什么？周璟晃了神。
那是十七年来她在家里缺失的东西。就像她的糖果盒一样，不知不觉消失无影，连周璟自己都怀疑它是否存在过。
“我爱你。”许屹再度重复，“我需要你的回应。”
“可以再等等吗，等我们毕业了再说。”母亲的警告在周璟耳边响起。她终究无法说服自己开始这段感情。她有太多的顾虑，怕一旦越了线，她贫乏的精力再无法分给第三人。
“好，我等你。不过咱们得事先约定，未来你所有的追求者都要排队，而我就排在队伍的第一位。”
“我哪来那么多追求者，还需要排队？”
“我不管，你必须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最先考虑我。”
周璟用点头代替了回答。
雨势渐弱，周璟与许屹共撑一把伞回家。
两人的步伐慢了又慢，终究还是走到了周璟家楼下。
“回去洗个热水澡，再把湿衣服换了，小心着凉。”许屹把伞收了，递给周璟。
“我到家了，你还得回去，这伞你就留着吧。”
“如果明天下雨你怎么办？”
“没关系，我家里还有几把备用的。”
“那……我就收下了。”许屹重新撑开伞，盯着周璟嘴角上扬。“下周五晚上，来九中看我的篮球比赛好不好？”
“什么呀，我又不喜欢看篮球赛，为什么要去你们学校？快走吧，不然等会儿雨大了就不好走了。”周璟躲开许屹的眼神，催促道。
“你不拒绝我就当你答应了。”许屹撑着伞一步步后退，微笑的眼睛始终没离开周璟。
“不要脸。”周璟转身就往楼上跑，来到转角又忍不住偷偷往外看。
只见许屹还站在那，直愣愣地朝她笑。
灼热感在脸上越烧越旺，周璟捂着双颊跑开。她觉得刚刚在许屹面前完全失了态，所有的笨拙和小心思被他尽收眼底。
什么时候自己变得那么像小女孩了？
不对，她分明就是小女孩啊。
周璟捂着怦怦乱跳的胸口，长舒一口气。还好失态没持续多久，不然以后在许屹那就抬不起头了。
周璟翻出钥匙，想要对准锁眼。不知是不是心跳太快，钥匙怎么也对不准。
突然，门开了，周艳华的脸在眼前放大。
“你的伞呢？”她冷冷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