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变化与百宝箱
周璟知道家里有个秘密“百宝箱”。
小时候，她曾数次看见母亲从一大串钥匙里掏出一把手指长的钥匙，然后神神秘秘地关上房门，留下钥匙撞击在一起“哗啦啦”的声响。
一次偶然的机会，周璟在母亲衣柜最深处发现隐约散发香味的长方状木箱。红褐色的木箱上有一圈一圈的暗色纹理，从远处看仿佛有生命似的起伏着，好像要把人吸进去。
让人知晓里面藏有秘密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加上一把锁。周璟一看见那把古铜色的锁便知道这就是母亲的“百宝箱”。
云朵样式的锁看起来古朴又不失精致。凸起的莲花纹路以数根藤蔓似的曲线相连，盘踞在锁面上。
周璟愈发觉得里面一定藏了比这锁还要华贵的宝物。可箱子抱起来并没有特别重，稍微使劲摇晃起来，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这让周璟感到十分奇怪，世间竟有这样轻飘飘的秘密么？
可锁头挂在上面，便是母亲不想让人打开的证明。周璟只得趁母亲不在的时候，偷偷把箱子抱出来过个眼瘾，对木箱的内容浮想联翩。
自从母亲辞去工作，围裙仿佛长在了她的身上。母亲变得比以往还要忙碌——扫地，拖地，煮饭，洗衣服，带弟弟……每天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母亲的头发绑得越来越随意，整日都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再无心思描眉画唇。她的脸色越来越暗沉，两鬓长出了丝丝缕缕的白发，偶尔抬起的眼睛像两只玻璃灯泡，空荡荡的，内里空乏无物。让人丝毫看不出以前那个趾高气昂，逢人便指指点点的母亲的影子。
与之相对的是父亲的变化。他穿上熨得笔挺的靛蓝色西装，戴上饱和度高的条纹领带，开启了捯饬发型的日子——吹风机定型，涂抹发胶，梳大背头，露出英气的眉骨，花瓣样的眼睛光彩照人。
父亲在外谈生意的时间越来越多，留宿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听邻里议论说，父亲是真真正正做起了生意。他关停了菜市场的糖果铺，转而在大街小巷，尤其是学校周围开起了糖果连锁店。
一排排货架罗列的商品满满当当，种类比那超市里还要齐全。里头不仅有包着五颜六色镭射彩纸的糖果，还摆上了许多印着外文的进口零食。灯光一打，包装纸闪闪发光，比那地摊上批发的糖果不知高贵多少倍。
更夸张的是，广告里宣传这是会招徕好运的糖果。吃了糖果便能和父亲一样，中大奖，发大财，逆转命运。
闻风而来的人踏破门槛，试图通过购买糖果交换故事里好运主角的变身权。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糖只能是糖，做不出魔法药剂。
投诉的人一多，父亲自然得给出应对办法。于是广告里又附加一则条件：好运糖果万里挑一，数量有限，卖完即止。外加一行小字——解释权归好运糖果公司所有。
这糖果吹得天花乱坠，周璟都忍不住买来尝一尝。这不尝不知道，新糖果的味道跟父亲从前在菜市卖的口味一模一样。没想到只是换了个包装，加了个故事，糖果价格就噌噌长了不少，还比以前更好卖了。
看来大家喜欢的不是糖果本身，而是它的包装和故事附带的寓意。
周璟在楼下看玉簪花的时候常常遇见一楼的洪奶奶。跟母亲不同，洪奶奶提起父亲赞不绝口。
“至诚可真是个好孩子。模样俊，心肠热，待人友善，那是怎么看怎么好。”洪奶奶每说一句话，就会陷入回忆里，停顿好长的时间。“老天终于看见他积德行善，不得不把大奖颁给他了。”
不只洪奶奶这么认为，其他邻居对父亲的评价更为夸张。
有说他卧薪尝胆，十几年如一日努力研发的，有说什么“好运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正是他对彩票刻苦钻研，最终引得菩萨庇佑，好运降临的。
小区里一度卷起了一股“彩票热”，家家户户都跑去买彩票。他们似乎有意无意地把中大彩当成了必然事件，一听到中奖消息就幻想殊荣戴到自己头上。可中头奖的人毕竟亿万里挑一，参与的群众只能失望而归。
邻居们的评价和周璟印象里的父亲大相径庭。
她记忆里父亲常年拿着福彩报纸闷不做声。一回到家里，他要不就把报纸往脸上一盖，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要不就摊开在在饭桌上，边吃边看，还时不时手舞足蹈说些空泛的大道理，除此之外再没什么特别。
可邻居们为什么会觉得父亲样样都好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小区里有好多跟奶奶年纪差不多的老人，他们的孩子都在外工作，家里的事就得自己张罗。年纪大了，腿脚多少有些不便，出去买趟菜大袋小袋的，爬层楼累得骨头都要折。每回你父亲看见了，都是亲自拎上去的。碰上邻里水电出问题，也总是第一个去帮忙。这样善良的孩子提着灯笼都难找。”
听到洪奶奶这番话，周璟的惊吓程度不亚于看了一部恐怖片。
原来父亲还有这样一面呢。
为什么他的积极主动不体现在家里？
“还有啊，你父亲打麻将那可叫一绝。”洪奶奶说。
这事周璟倒知道。小时候父亲没少以“做生意”为借口彻夜打牌不回家。
“为了让我们这些老人玩得开心，他常常拆了牌喂下家。他宁愿自己输了牌局，也不愿看我们扫兴。”洪奶奶的皱纹挤出了两道褶子，笑得很是灿烂。
让牌？周璟不相信父亲会让。他跟母亲在家吵得最凶的时候也不见让过。哪回不是吵得天崩地裂，盘子碟子阵亡好几个？
“父亲发达了，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可怜楼下小妹就没有你的好福气咯。”洪奶奶惋惜地摇了摇头。
“邹锦妹妹？她怎么了？”
“她的父母吵着要闹离婚呢。”
“为什么要离婚？”
“男人喝酒呗。一天三顿的喝，喝醉了就躺在家里，连工作都不做了。”
周璟从不知道一墙之隔的楼下会发生那么多事。以往夜里楼下也会传来刺耳的声响，周璟总以为是妹妹家里来人打牌，所以吵吵嚷嚷的。
看着一楼紧闭的门窗，周璟的预感越来越不好。
四方的形状像一座囚牢，囚犯没有打招呼，绝不可能有人进去。
无论如何，父亲彻底摆脱了那个穿着白色背心，大裤衩，手持破收音机咿咿呀呀唱个没完的形象，摇身一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糖果教父”。
他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地方台的“致富生意经”栏目，一开始是选手的身份，后来成了评委，对想要生财的观众大谈发家经验。什么“天赋”“努力”“眼光”“判断力”，成了他信手拈来的词汇。家里人的事他一概不提，仿佛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全凭他一个人的功劳。
每每看到父亲出现在电视上，母亲总会沉默地按下熄屏按钮。周璟知道，那颤抖的骨节流露出来的不只是厌倦，更是愤怒。是母亲在心里一万次的呐喊，精简成了食指用力下压的动作。
那台三角钢琴一直摆在客厅中央，琴盖很少被打开，像个格格不入的展品。
为了容纳这架钢琴，茶几被撤走了，两张靠背椅被撤走了，只剩一张长沙发正对钢琴键盘。若是人坐在琴凳上，其余的人便只能在后面看着。弹琴的人背后像长了一双眼睛，多少有些不自在。
客厅空间被挤占，最直接影响的就是弟弟的玩耍空间。原本挪开茶几，铺几张泡沫爬行垫便可以直接玩耍的地方，如今成了钢琴展区。
随着父母的忙碌，他们和弟弟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对待弟弟的态度也从一开始不厌其烦地教导，变成了各干各的事，互不干扰。弟弟很少出门接触其他同伴，一天的时间不是睡觉就是坐在床上抠脚丫，砸枕头。
这让周璟不得不警觉，沉默的弟弟会越来越没存在感，变成家里下一个“隐形人”。
她绝不允许自己的故事在弟弟身上重演。
周璟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弟弟开口说话，让他能表达自己的想法。
黑色的钢琴反射出蓝色的冷光。周璟看着它像在看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莫名心生畏惧。
明明它距离自己一步之遥，就在这个叫作“家”的空间之内，理应为她所用。周璟仍惦记着父亲“钢琴昂贵，专供弟弟使用”的叮嘱，自发地戴上紧箍咒来。
可哪有人天生就会弹琴，总要有人陪弟弟探索吧？周璟努力抑制自己的心跳，一步步接近它。
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微微出汗的手差点把不住琴键，从键盘滑落下来。
“叮叮叮”右手不小心碰到琴键，清脆的异响在客厅回荡。
周璟下意识地左右察看，才反应过来母亲去买菜了，父亲依旧不在家。
周璟将弟弟抱到琴凳上。弟弟还太矮，脚够不着地，连摸到琴键都费力。为什么父亲肯花大价钱买一架钢琴，却不愿挑一张可供调节的琴凳。难道他觉得天才就理所当然的会演奏，连成长过程都可以忽略吗？
周璟只好让弟弟坐在自己腿上，握着他的小手触摸钢琴。
“哆来咪发嗦拉西——”周璟边唱边鼓励弟弟按压琴键。
按压的动作替代了向下砸的动作，听到连续按琴键会产生旋律，弟弟“呃”了一声，自发地在琴键间探索起来。
虽然演奏出来的音符无法连成旋律，但看到弟弟开心的笑脸，周璟便觉得用音乐学说话这事有门路。
或许可以用音符代替说话的汉字，弹几个音就教几个字。
周璟试着按下“咪嗦”两个音，然后教弟弟说“姐姐”。一开始先是慢速的，后来再连贯起来。
“咪嗦，姐姐。咪嗦，姐姐。”周璟弹一遍就看一次弟弟，如此重复。
在不知弹了第几遍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周璟按下“咪嗦”，弟弟嘴里发出了模糊又清晰的一声“姐姐”。
周璟看着弟弟微张的小嘴，生怕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又按了一次“咪嗦”，紧盯弟弟的嘴巴。
弟弟仿佛看傻子一样地看她，一声“姐姐”拖得老长。
“拉拉，妈妈。拉拉，妈妈。”周璟如法炮制。
弟弟没再回应。
尽管如此，今天取得的进步已经足够令周璟欣喜若狂了。
奇迹，这真是奇迹。
周璟抱起弟弟，吃力地学着父亲的样子将他举高高。
“灏灏真棒。”周璟哽咽着，吐出的声音像在吹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