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储铃与迟复（二）
偌大的高一年级办公室被分割成几个“凹”字形隔间。迟复资历浅，被安排在临门的位置。
敞开的大门时常忘了关，人来人往，里里外外看得很清楚。
追逐打闹，嬉笑怒骂，这些丰富的课间活动和情绪专属于学生。隔着一面墙是静默的世界，是堆满了作业和试卷的办公桌。有昨天就放在那儿的，有今天才收上来的，练习册紧紧挨着墙面，比半个人还要高。
红笔搁在作业本内页，露出半截笔身，这是迟复区分作业批改进程的标记。
第一摞只改了三分之一。改到下班应该能改完吧？再拖下去就赶不上下次布置作业了。
迟复靠在椅背上，看天空湛蓝而深远，如同他的未来一般，望不到尽头。
一直以来他听从母亲的教诲，从重点高中保送重点大学，进入汉语言文学专业，打辩论赛，考试，写论文……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老师。可每天站在讲台上，他非但没有作为教师的自豪感，反觉得心虚。
他深知自己心思不纯，配不上这三尺讲台。他就像个僵硬的机器人，没有自己的想法，只知道启动老师的模式运行程序。只有下课铃响，他才能条件反射似的松口气。
因为对职业身份的不理解，不认可，他无法收获自尊与满足，反被紧绷的情绪压在五指山下，动弹不得。
桌面左侧放着一个小屋模型。这是他除了笔筒，水杯之外唯一的私人物品。
小屋模型是他高中时利用pvc板搭建出来的。他在稿纸上绘出心目中的理想建筑，然后花了三年的时间，反复修改，打磨，最终才成了型。迟复曾想过带着它进入建筑学专业，可没想到它被关在抽屉里，一呆就是四年。
他虽然如愿离了家，却从未离开过父母。因为他心里就住了一对父母，每每他试图挣脱缰绳，他们就会齐刷刷压上，按住他的手背，不许他动弹。
你究竟在干什么？
无数个深夜里，迟复扪心自问。
你是模范生，是父母的好儿子，社会的好栋梁。你应该遵循社会的标准，一步步迈向成功。任何偏离轨道的行为都是对人生的不负责，对父母的不尊重。
可成功又是什么？是年薪百万钞票数到手软，还是把喜欢的事做到极致，不求所得？
成功的标准太过模糊，以至于他像是在金字塔底部仰望尖端，怎么够也够不着。
迟复卡在世俗和理想两条轨道之间，进不去也退不出，反反复复自我拉扯。
他只能间歇性地停止运行，安抚情绪，再假装无事发生的样子戴回老师的面具。
天知道他多想成为他自己！
就在刚才，上头突然宣布要开展市级骨干教师示范课比赛。
类似这样的课余任务还有很多，多到霸占老师的私人时间，将本就紧凑的时间表压成威化饼干，遇风就化。一些老教师不愿也没精力参加，担子自然落到了像迟复这样的年轻老师身上。
迟复并不喜欢由学生和老师配合演出的课堂。为了使领导赏心悦目，他的一字一句必须事先斟酌，语气得比平时生动活泼，最好再配上几个夸张的动作和笑容。由哪名学生发言也要事先敲定好，避免到时候提问底下鸦雀无声。
于是这样诡异的课堂就出现了——他在上面假装热情洋溢，底下的学生也装作第一次听到这堂课，表演认真听讲，再适时地高举小手踊跃发言。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替挺直了腰杆听课的学生脊背发酸。
如果教学变成了表演，又有什么意义呢？
“迟复，我来帮你改作业吧。”是高一（一）班班长储铃的声音。
“应该叫迟老师，别总直呼老师的名字，那样不礼貌。哎，怎么又不敲门进来了？其他老师看到怎么办？”迟复没有起身，他正夹在作业堆里，歪着脑袋誊写教案。
“老师都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你一个，没有敲门的必要。对了，王老师是辞职了吗？”
“嗯，隔壁没人，你坐吧。别把门掩上。”迟复叮嘱道，“记得千万不要单独和男老师待在密闭空间里。若是一定要来最好叫上同学一起。”
“知道了，这话你强调了八百遍了。”储铃搬了张椅子，把迟复桌面的作业本转移到隔壁桌上，拿起夹在作业里的红笔，唰唰唰地划勾打叉。两个人静默着各干各的事，谁也没觉得别扭。
冬日的太阳落得特别早，窗外的天空已是一片墨蓝。迟复闭上眼缓缓转动脖子，长时间伏案工作让他僵硬得难以动弹。
一双手搭在肩上，时轻时重地按了起来。“别担心，我常帮我妈放松肩颈，知道下手的轻重。”
“别别别，”迟复触电似的跳了起来，“怎么能让学生帮老师按肩呢？这不合规矩。”
“好吧。懒得跟你争辩‘规矩’的内涵和外延，我知道说不过你。你以后记得，低头工作久了要起来走一走才行。年纪轻轻的，小心患上颈椎病。”
迟复咳嗽了两声，说：“你刚才是为什么来了？”
“当然是来帮你改作业啊。”
“你知道该对哪份参考答案吗？”迟复有些不放心，在作业堆里翻找答案。
“你不是习惯把答案夹在第一本作业底下吗。”储铃将手里的答案举到他面前抖了抖，“我都在这帮你改了半天了，你究竟有没有察觉？”
“抱歉抱歉，实在忙晕了。”迟复摇摇头。
储铃赶忙将马克杯递给迟复，“刚倒的热水，你先喝两口。”
“你怎么知道我杯子放哪？”
“来多了自然就熟了。再说了，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那可多了去了。”迟复笑道，“你们看到的只是我作为老师的一面而已。除去老师的身份，我也就是个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还要普通。”
“那你不作为老师的一面是什么样？”
“沉闷，乏味，一成不变，没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就跟在超市擦肩而过的中年大叔差不多。毕竟我已经不再年轻了，如果不是老师的身份，可能接触不到那么多青春洋溢的学生。换句话说，正因为跟你们在一块儿，越发凸显出我的古板僵硬来。”
“你不过二十几岁，连三十都没满，怎么总觉得自己老。所以，你为了唤回活力，和相亲对象去音乐厅了？”
“你这又是哪来的消息？”
“听说的。”
“又是哪个老师那么八卦，连别人的私生活都不放过……”
“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储铃小心翼翼地问。
“就是以前的同学，两家长辈互相认识，就撺掇多见两面。严格来说也不算相亲，顶多算叙旧吧。”
“叙旧？那岂不是旧情复燃的意思？”
“你别乱说。我跟她从没有过什么，这样编排人家女孩不妥当。”
“那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让你见面你就见面，让你吃饭你就吃饭，是不是让你结婚你就结婚了？喜欢谁不喜欢谁，你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大家都有分寸感，只是正常男女相处而已。”
“那对方有什么想法，你也不管吗？说不定她本就喜欢你，只是借父母之口营造见面的机会。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缘来缘去的再会？分明是因为喜欢生造出来的独处机会。你真傻，怎么连女孩的心思都看不明白？”
“我……我哪懂得那么多弯弯绕绕。人家不说就是没有的事，没必要多想。你怎么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这不是你这个年纪该操心的事。”迟复下起了逐客令，“天色不早了，你也是时候该回家了。怎么还站在那儿，是不是还有什么问题？”
“我……我妈说每天在路边摆摊太累，想找一个固定摊位，怎么找都不合适。”储铃随口胡诌，以拖延闲聊的时间。
“哟，迟老师还没走啊。”一位老师从门外探出头来，“这是你班里的学生？还挺勤奋啊，这么晚还来找老师问问题。”
迟复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将储铃护在身后，“是我让她留下帮我批改作业的。你知道的，最近有公开课，实在腾不出时间。李老师是落了什么东西？要不我帮你找找？”
“噢，也没什么，就突然想起桌上的伞没拿。最近这天经常下雨，你懂的哈。”
“伞给你，一路走好。”迟复堵在门口目送老师离开，转身对储铃说：“我们也走吧。天黑了，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冬日的夜晚，储铃和迟复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蹦三跳，心里跟小鹿一样快活。
“穿这么少，冷不冷？”迟复脱下外套，想给储铃穿。
“不冷不冷，你赶紧把外套穿好，我从头到脚都暖和着呢。”
“这时候知道跟老师客气了？”
“你才不是老师。”储铃望着鞋子喃喃自语。
“什么不是老师？”
“没什么，瞎说的。听说你以前是班老师的学生？”
“是啊，班老师是我初中的班主任。在我的记忆里他做事一向是雷厉风行的，班里的小混混都怕他，直称呼他为‘活阎王’呢。”
“如果他真这么厉害，为什么十多年过去了职称都没变过？”
“其他事姑且不提，班主任作为老师一直认真负责，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至于升职与否，这就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事情了。”迟复想起某天听办公室里讽刺“以为自己姓班，当个班主任就是主任了？”气就不打一处来。
办公室里这一点尤其不好——别人嚼舌根的时候你不得不听。
“所以，你是因为崇拜班老师才当老师的吗？”
“你一个学生，首要任务是学习，打听那么多老师的问题做什么？”迟复摆摆手，没有回答。
“最后一个问题。那个小屋模型一直放在桌面左上角，没有一点灰尘，说明你经常擦拭它。可桌面那么挤，你都没把它收进抽屉里，这是为什么？”
迟复沉默着，在路灯下停住脚步。温暖的橘色洒在头顶，像一束圣光将他紧紧包围。
“其实你早就有答案了对不对？不过是因为害怕付出现有的安稳，最终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所以犹豫着迟迟不敢开始。
梦想只有‘想’，确实是完美无缺了，可那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永远照不进现实。你真的打算一辈子抱着这个梦安慰自己的郁郁不得志吗？”
迟复默默听着，随后露出爽朗的笑容。
“你这话倒是犀利，刀刀见血。未来当个职业规划师挺不错的。”
“换作是别人我可不屑分析这么多的。”
“那我还真得谢谢你。”
“不用客气。”
当真相被戳穿，迟复非但没觉得被冒犯，反倒因此轻松不少。
总算有那么一刻，他不再是“别人家的孩子”，而是一个对未来感到迷惘，犹豫不决的普通人。
为什么自己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害怕犯错，害怕走弯路，所以选择了父母为他铺设的道路，只需按部就班过完余生就好。
为什么程序会报警，为什么内心疼痛难耐？
所谓“捷径”真的是人生的“最佳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