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天赋
自从弟弟展露出对音乐方面的兴趣之后，父亲就买了各式各样的cd，整整齐齐在客厅码了半面墙。
cd一天十换，父亲吃饭听，睡觉听，就连上厕所也听，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歌，美其名曰对孩子进行“艺术熏陶”。
周璟明白这不过是父亲满足自己爱好的借口。因为他买的全都是自己喜欢听的流行歌曲，连一首儿歌都没有，这算哪门子熏陶？
她丝毫看不出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父亲，对身后差点被挤下去的弟弟有哪怕是一点的在意。
嘴上说着弟弟宝贝的人是父亲，行为上宣告弟弟不重要的也是父亲。周璟觉得很是分裂。她忍不住怀疑，父亲那少得可怜的爱也是虚伪的。弟弟不过是用来给他脸上贴金的工具。至于工具怎么想，他自然是不会考虑的。
这么一来，周璟和弟弟从处境上就相似了起来。他们都是这个家活生生的隐形人，说话与否对事情的决策并无影响。周璟看着弟弟，从心里生出几分亲切感。
将电视的音量调小，周璟抱起坐在沙发边缘的弟弟，走进房间。封闭的空间和微弱的光线让周璟觉得很安心。
“你也是这么想吗？”周璟拉着弟弟的小手，小心摇晃着。占据她半个掌心的小手太过稚嫩，周璟生怕自己握得太紧，一不小心就会攥疼他。
“我是姐姐呀，你看看我好不好？”周璟抚摸着弟弟的侧脸。
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的功夫，弟弟稀稀拉拉的头发已经长成了茂密的黑发。本该是和其他小朋友一同玩乐的年纪，现在却只能闷在家里听噪音，周璟为弟弟感到不值。
“会好起来的。”周璟拍着弟弟的背安慰道，“姐姐知道你一定会说话，只是现在的环境让你不愿开口。我明白你的感觉。”
“姐姐，姐——姐。跟我读好不好？”周璟拿出了教池岷说中文的耐心，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她相信，只要坚持教他发音，终有一天，弟弟会开口唤她的名字。
腰部传来撕扯的酸痛感，周璟渐渐支持不住弯着腰的姿势，只好跪在地上，直起身子。
右手一下一下砸向床铺的弟弟，与那天跟着音乐节奏打拍子的模样如出一辙。
父亲曾夸下海口说，自己的儿子是天降紫微星的音乐奇才，日后定会为他老周家光耀门楣。姑且不提天不天才的事情。弟弟的表现真的是因为受到音乐的感染，而不是单纯的巧合吗？
周璟试着按下遥控器的暂停键，客厅的音乐没了声响。
弟弟左右转动脑袋，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他似乎在问“音乐怎么没有了？”
当音乐再度响起时，弟弟又开始把拳头砸向床铺。
看来真的是音乐在起作用，周璟感叹道。可同样是声响，为什么之前保姆摇动铃鼓的时候，弟弟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难道是因为铃鼓只有节奏，没有旋律？周璟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抱来了一堆会发出声音的玩具。
先是会说话的兔子布偶。周璟把布偶放进弟弟怀里，按了一下布偶的肚子。“你好，你好。”布偶的身体发出红色的光，不断重复着打招呼。
弟弟没有动作。
再来是当时摇晃过的红色围边铃鼓。黄色的铜片相互撞击，发出“哗哗哗”的声音。
弟弟看着自己的脚趾头，还是没有动作。
最后是按下一枚琴键就会播放一首儿童歌曲的玩具电子琴。“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弟弟突然发出了“嗯哦”的声音，右手有规律地砸向枕头。
周璟张大了嘴巴。她明白弟弟真的对音乐旋律感兴趣。可他为什么要砸围栏，砸床，砸枕头呢？这个动作究竟有什么意义？
周璟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仔细思考着两件事之间的关联。
如果把枕头换成电子琴玩具会怎么样？弟弟会不会主动让音乐响起？
周璟试着把黑白琴键递到了弟弟的身前，捏着他的食指按下琴键。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音乐在狭小的空间响起，扬声器传来轻微的震动感。
“嗯哦。”弟弟的食指没有收回去，而是一下又一下按着那枚琴键。
“一闪——一闪——一闪——”玩具仿佛卡带似的重复着开头。弟弟“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灏灏居然笑了。周璟头一次见弟弟露出笑脸，一下子没缓过神来。尤为重要的是，弟弟发出了笑声，说明他跟正常儿童一样，也会对喜爱的事物产生情绪。
这说不定会是突破弟弟发声难关的切入点。周璟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情的关键。
坐在地上许久，周璟这才注意到被压在底下的左脚有些发麻，于是抓着床沿挣扎着想要起身。一个没站稳，屁股着地，重重摔在瓷砖上。火辣辣的疼痛感从左半边臀部传来，周璟顾不得那么多，一瘸一拐地走向客厅。
“爸，”周璟摇晃父亲的肩膀，“快醒醒。”
周至诚摆摆手，打了个哈欠，眼睛都没舍得睁开，“做什么吵我，正做梦呢。”
“我发现弟弟对琴键发出的音乐很感兴趣。还有，他会笑了。”
“什么？”周至诚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蹦起来，环顾四周，“人呢？人去哪了？快弄来给我看看。”
周璟把刚才的步骤示范了一遍。
“天才啊天才。”周至诚两只眼睛比灯泡还亮，“我就说我儿子是天才吧。他哪里是不能说话，分明是觉得这些东西太小儿科，他不感兴趣罢了。真碰上了感兴趣的音乐，他比谁都来劲。”
周至诚双手举着儿子，模拟飞机的动作，一下飞高，一下飞低，玩得不亦乐乎。
周璟的心裂了一道口子。她渴望和父亲完成的动作此刻正在弟弟身上进行着。
弟弟还小，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只是错过了时间，不是无法实现。周璟安慰自己，她应该为弟弟作更多的考虑。
“既然弟弟喜欢音乐，能给他买架真的电子琴吗？或许……或许能对让他说话有帮助。”周璟小心翼翼地问。上次父亲拒绝给她买书的事情还记忆犹新，她生怕父亲一句话把她噎回去。
“买，买，当然要买。”周至诚一口应下，“光是电子琴怎么成？我还要给他钢琴，最好的钢琴。”
周至诚贴近儿子，用力嘬了一口，说：“我儿子将来一定是鼎鼎有名的钢琴家，当然得用钢琴练手了。那些假把式咱看不上。”
周璟松了一口气，她没想到父亲答应得那么快。可她隐约觉得有哪里不舒服。为什么钢琴这么贵的东西父亲都愿意给弟弟买，却连四十块钱都不愿借给自己买书？虽说这只是当时周璟为了买专辑随便找的一个借口，可现在对比起来，还是让人觉得膈应。
也许那时候父亲手头真的不宽裕。毕竟还没中奖，哪来的那么多余钱，周璟想。
只要是有理由的事情，她都可以理解。
周璟一瘸一拐地走回房间，趴在床上。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火辣辣的痛感还没减轻。
不要再想了，再想也没有答案。周璟将脑袋埋进了枕头里。
没过多久，父亲真的弄来了一架钢琴。几个工人师傅把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巨物”搬进客厅，叮叮当当地组装起来。茶几被迫搬进阳台，沙发也往里挪了又挪，本就狭小的客厅显得越发拥挤。
“妈的，这屋子又老又破，哪天老子就把它给换了。”父亲踹了餐桌一脚，那咬牙切齿的模样让周璟惊出一身冷汗。仿佛他埋怨的不只是房子的面积，更是同一屋檐下的其他人。
周璟看着锃亮的钢琴，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一场腥风血雨即将登场。
果不其然，母亲回来之后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内容大抵围绕“浪费钱”以及“老子喜欢”这两个观点展开辩论。母亲从家庭可持续的角度出发，把未来所需的大小开支详细阐述了一遍。父亲则是从自身财力的角度出发，宣称资金有多么充裕，足够他一辈子吃穿不愁。
周璟已经养成了听父母对骂几句就能总结陈词的本事。毕竟他们吵架的时间虽长，但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观点。他们真正在比拼的其实是声音的高低和撕裂程度。
谁的声音大谁有理，这个家的吵架大约是这么回事。
周璟和弟弟呆在“防空洞”里，百无聊赖，看窗外的星星在夜空眨眼睛。她开始体会到自己和弟弟同为这个家的最底层，是同病相怜的共同体。他们本不该是敌人，是父母的偏爱硬将他们分了个高低。
弟弟又知道什么呢？他终会体味到那种并不亲密的爱，空虚的爱，触不可及的爱，然后跟周璟一样绝望。
“你看，这就是歌曲里的小星星呀。”周璟走出阳台，举起弟弟，让他离星空更近一些。
“嗯哦。”弟弟张开掌心，向上伸展，仿佛想抓住那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周璟从没试过伸手去够星星。好像她一直都知道天空很高，很遥远，她永远够不着似的。于是她只是远远观望着，欣赏着，那不属于她的灿烂。
可弟弟并不那么觉得，他积极舞动四肢的样子像是真的要摘星星。
血液通过周璟的双臂流动到了弟弟身上。她的双脚是树根，双手是枝丫，通过掌心连接的生命，她的枝丫得以延展，够到够不着的地方。
也许这就是血脉相连的意义。
房间外的争吵逐渐平息，周璟把弟弟放回床上，将耳朵贴近门口。
按照以往的经验，如果他们争吵后还能平静地交流，大概是一方向另一方做出了妥协。
“你也看到了，顺意现在这种情况需要时刻有人看护，以后也需要专人负责教育。反正我中了奖，以后家里的开支都算在我头上，不用你操心。为了顺意，你是不是该把工作辞了，一心一意照顾我们这个家？”父亲的声音和缓而有磁性，像是恶魔的低语。
母亲停顿了很久，直到挂钟敲了十二下，终于做出了回应。
“好。”母亲嘶哑着喉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