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洗手间事件
“满悦，小璟。”初一（一）班后门，储铃探出头来，小声问道：“去上厕所吗？”
短短一条路，三人手挽着手，有说有笑，不像是去解手，倒像是去郊游。
女生们的快乐就这么简单，只要在亲密关系里互相取暖，再小的行动都能收获贴心和喜悦。
洗手池边，储铃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她有些轻微的自然卷，头顶上一撮毛发总不大妥帖，特地翘起来惹人注目。储铃沾了些水，用力将上扬的头发往内折，企图矫正它的站姿。
“我在外面等你们。”一旁的周璟洗了手，很快离开台面。
储铃愣了一会儿，拍拍左手边正对着镜子挤痘痘的满悦，说：“你有没有觉得小璟有些奇怪？”
“啊？”满悦抻长了人中，一颗又大又红的青春痘坐落在鼻子边缘，“你说什么？”
“你这痘痘还没冒白点呢，挤什么挤。”
“可我总忍不住摸它。”
“手上细菌很多的，搞不好弄伤痘痘就发炎了。”储铃将满悦的手拉下来，放在裤线上，“乖乖的，别碰它。”
“哎哟，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储铃才发现自己偏了题。
“那你想说啥嘛。”满悦手扣在底下，眼睛却忍不住往镜子里瞟，模样滑稽极了。
“小璟上厕所的速度总是那么快吗？”
“这有啥奇怪的，膀胱强劲呗。”
“我不是这个意思，”储铃扶额。满悦的思路简直比山路还绕。
“她是不是很少在镜子前停留？”
“不知道，我没注意。”满悦眉毛皱成川字型，似乎在很努力地回想。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因为她的眼睛又盯着镜子里的痘痘去了。
储铃看着满悦的动作，若有所思。
她记得之前也是这样，小璟拧开水龙头后，便一直低着头洗手。直到甩干水离开之前，她的眼睛都没抬起过。
这对正值青春期的女生来说实在奇怪。一般女生都爱打扮自己，没理由不借机对镜子整理仪容仪表的。
难道小璟是真的不在乎？储铃决定证实一下自己的想法。
“小璟，能借一下你的镜子和梳子吗？”储铃指着翘起来的头发。
“抱歉，我没有随身带镜子和梳子的习惯。”
“我有我有。”满悦赶忙跑回教室，拿来一面笑脸镜子和一把无柄牛角梳。
“喏，给你镜镜和梳梳。”
“你的口音怎么回事？”储铃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不是说用叠字就会显得温柔吗？”
“分人吧。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像黑暗前的黎明。”
“这话确定是这样说的？”满悦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好了，说正事。小璟是不是从不带梳子镜子之类的东西在身上？”
满悦点点头。“小璟说她头发短，没必要带梳子。至于镜子嘛，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可是一直带着我的笑脸镜的。”
满悦边说边抚摸着镜子，像是在给它顺毛。
“帮我叫小璟出来一下。”储铃指了指正在座位上看书的周璟。
“怎么，轮流约谈啊。”满悦虽然一脸疑惑，还是照做了。
“小璟，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储铃问。
“什么事？”
“你没有带镜子的习惯，也不喜欢照镜子。每当路过玻璃窗这类反光材料的时候，你总下意识地躲避与镜中自己的接触。你不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些奇怪吗？”
周璟顺着储铃的思路回想，才发现她竟从未注意过这些细节。的确，在家的时候，无论是梳头或洗脸，她很少看镜子。就连在商场试衣服，面对穿衣镜，她也是匆匆一瞥，马上将眼神挪开。她似乎本能地在逃避照镜子这件事。
“也许这只是单纯的习惯。”周璟说。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呢？”储铃追问。
“可能……我对镜子里出现的自己感到不太适应？”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不适应？”
周璟心里一惊。是啊，为什么呢？镜子里的人不也是自己吗？这张与她朝夕相伴的面庞，为什么会令她觉得很陌生？
也许……也许她在潜意识里就不认可自己，自然而然地对镜中呈现出的真实影像感到排斥。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让周璟不知如何是好。
“对不起，我并不想咄咄逼人。”储铃右手覆上周璟的脸颊，“我只是想告诉你，其实你很好看。你完全没必要对自己不自信。”
周璟下意识地将脸挪开，僵直在原地。“抱歉，我不是故意躲开的，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习惯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储铃补充道。
仿佛玻璃罩被拿走一般，周璟顿时有种无处藏身的羞耻感。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周璟转身跑进教室。
“小璟怎么了，你们吵架了吗？”满悦注意到有哪里不对，起身跟门外的储铃说话。
“我们没有吵架，只是深入讨论了一些问题。”
“小璟从来不反对讨论问题啊。”满悦的大眼睛闪烁着不解，“你是不是不自觉地代入辩论赛的场景，跟小璟争执起来了？不然小璟怎么会有那么大反应？”
“也许是我没注意自己的语气……”储铃后知后觉，“我好像总忍不住刨根问底，一定要得出个答案来。这样会不会太强硬了？”
“你是辩论队的成员，刨根问底是你的习惯。但小璟也有自己的习惯呀。要是能用你的方式找答案，她就不是小璟了呀。”
“是啊，也许躲避就是她的自我保护机制。只有逃避责问才能保护内心不受伤害。”储铃感叹道，“没想到我们满悦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是个有大智慧的女孩。”
“承让承让。”满悦扬起骄傲的笑脸。
寒风夹着毛毛细雨，从窗户缝里飘进来。周璟觉得头脑有些不清醒，侧过脸让冰凉的雨丝在额头上着陆。
雨渐渐大了起来，呼呼的风吹得周璟的睫毛打颤。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周璟昏昏沉沉的，快要睁不开眼。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右边传来许屹的声音。
“没事。”周璟呢喃道，也不知同桌是否能听见。
窗户被轻轻带上，冰凉的风消失了。室内温暖的空气渐渐将周璟包围起来。
“下节课是自习，你好好眯一会儿。”一件外套披在周璟身上。她安心地躲进臂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小璟，放学了。”肩膀被轻轻摇晃，一只软乎乎的手盖在周璟的额头上。
“呀，好烫啊，储铃快来，小璟发烧了。”一阵脚步声走远，另一只瘦削的手覆上额头。缓缓的，有力的脉搏在眉间跳动。周璟感觉到那人指骨传来的温度。
“你放心回去，我会跟老师请假的。还有，忘了祝你生日快乐。”许屹在周璟耳边说。
又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周璟被几只手扶了起来。
“没事吧，小璟，能不能走？”
“没事，”周璟迷茫地睁开眼，视界有些模糊，“不用担心，我只是有些眩晕。”
“要不叫我哥背你吧？”
“还是我来吧。”许屹抢着说。
“不用，你俩扶着我就行。”周璟强打着精神，晃晃悠悠走出教室。
“对不起，小璟。”储铃轻声道歉。
“这次是碰巧生了病，哪能怪你呢？我还觉得是我不该匆忙离开呢。”周璟对储铃笑笑，“要是真过意不去，就好好借我胳膊扶一扶。”
左边手臂的力道似乎更强劲了。周璟安慰似的拍拍储铃的手说：“别急，省点力气，我家还远着呢。”
周璟打开家门，没想到值完夜班的母亲正好在家。
“怎么回事？”周艳华的眼睛对着两个女生上下打量，“满悦我知道，你又是谁？”
“我叫储铃，是跟周璟一个年级的同学。”
“你爸妈是做什么的？”周艳华张嘴便要查户口。
“妈。”周璟急忙打断周艳华，她害怕母亲的强势劲儿使到自己朋友身上。
“不问清楚，谁知道是不是来路不明的人？”
“她是我的朋友，在同一个学校上学，怎么会来路不明呢？”
“你知道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女孩最怕交错朋友。万一沾染上什么不良习气，这好好的一辈子就毁了。”
“妈——”
“你闭嘴。我问的是储铃。”
储铃看看周璟，欲言又止。
“你看看，还说心里没鬼。问了你又不说，这就别怪我不让周璟跟你来往了。要知道，我女儿可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能接触的。”周艳华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满悦。“别又像这个菜场的野孩子一样，带坏我们家周璟。”
满悦咬着唇，低下了头。
“我……我妈妈是卖馄饨的，我爸爸……我……我没有爸爸。”
“没有爸爸，怎么会没有爸爸？敢情你跟孙猴子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周艳华嗤笑一声，她的大嗓门尤为刻薄尖锐。
“我……我真的不知道……从我生下来就没见过爸爸……”储铃的声音带了哭腔。
周璟的眼睛湿润了。“别问了，妈，别再问了。”
“我让你闭嘴没听到吗？”周艳华从两个女孩手里将周璟扒拉过来，“整天跟这些人一起玩，哪天你也变成野孩子都不知道。”
“那，阿姨，周璟我们送到了，就先走了。”储铃拉着僵硬的满悦，磕磕绊绊跑下楼。
“哎，哎，我话还没说完呢，做贼心虚，跑什么跑。”周艳华“嘭”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哭，哭，哭，就知道哭。”周艳华指着周璟的鼻子，食指往额头上用力一顶，“一点都不争气。这两个人有什么值得你哭的。”
鼻涕和眼泪一同流下来，周璟的胃扯得生疼。她只觉得胃和肝绞成一团，在肚子里扭打，又是饿又是愤怒。
最残忍的是周璟分明听到了储铃唤自己全名“周璟”。明明之前她都亲切地称呼自己为“小璟”的。
对了，还有满悦，她刚刚铁青着脸，一副气急攻心的样子。显然就是在强迫自己忍耐着。满悦几时受过这种委屈还不还手的？
完了，周璟在心里呐喊。她要失去她最好的朋友们了。
为什么母亲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觉得全天下的女孩都不配跟自己做朋友？
为什么母亲看不到她们的好，只以家世背景断出身？
该是周璟修了三世的福气才遇上满悦和储铃才对。那样不起眼的她，何德何能被这样细心而温柔地呵护着？
周璟想起每次见面满悦亲切又自然地挽起自己的手。想起储铃让自己站在三个人的中间，常常问她“你觉得呢”，“小璟也是这样想的吗？”，从未令自己感受被忽略的感觉。
为什么她明明有嘴却说不出让母亲信服的理由？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周璟将脸埋进臂弯里，渐渐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