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病住院
白色天花板吊着蓝绿色风扇，三片扇叶没有活力地僵在半空中。
墙壁映出昏黄的日光，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
周璟睁开眼，想要直起身，灌了铅一般的脑袋止不住地往后坠。
“慢点，慢点。”一个戴护士帽，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姐姐扶住了周璟。
“你好，请问我这是在哪儿？”
“这里是九江医院。你发烧了，正在输液呢。”
周璟抬起左手，白色胶布把针管固定在手背上。细细的血管像青绿色的蚯蚓，从胶布外探出头来。
她左右环顾，没有见第三个人的身影。
“你妈妈把你送过来就急急忙忙赶去上班了。”
墙上挂着的圆形钟显示6点整，母亲确实该去上班了。
周璟将目光移向眼前的姐姐。左侧口袋上夹着的胸牌写着“赫添”二字。
“谢谢赫姐姐。”
“哇，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就碰上这么可爱的女孩。”赫添双手放在两颊，惊呼道。
“这一天辛苦你了。”
“噢，小妹妹太懂事了。不用担心，你的烧已经退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赫添看着周璟，一脸欣慰。
原来脱离了朋友的簇拥，孤单的感觉会那么明显。像猫爪子在黑板上剐蹭，周璟无法忽略内心挣扎的噪音。
周璟开始怀疑图书馆男孩从头到尾并未存在过，暑假的经历不过是一段错觉，是自己因为太过孤单臆想出来的“玩伴”。
周璟喜欢的那个男孩只存在于她幻想中的星球，是玻璃罩里的玫瑰，是她用梦境喂养的私人藏品。
门外传来三下敲门声。
周璟急忙望向门外，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窗，外面的世界看不太分明。
会不会是满悦和储铃来看自己了？
不，满悦没那么客气，如果她来了，一定老远就听到喊声了。
除了她们，还会有谁会在意自己呢？
身着白色校服的许屹走了进来。
赫添朝周璟使了个眼色，迅速掩上了门。
“你怎么来了？”
“听起来你好像有些失落？是不是期待的人不是我？”许屹走近周璟，“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记仇呢。”
“有什么事吗？”
“我跟班主任打听你的消息，就找到这里来了。这是你的作业。”许屹看了一眼周璟的手背，“好像不太方便的样子，不然我帮你——”
“不需要。谢谢你来看我。把作业放在这吧，我待会输完液就写。”周璟右手指向床头柜。
“你为什么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呢？”
“没有人会对陌生人有什么偏好吧。”
“这么说我可就伤心了。我们哪里是陌生人呢？”
“没认识几个月的同桌约等于陌生人。”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许屹将作业本连同笔记放到周璟指定的地方，“能成为同桌多少算是一种缘分吧。”
“抱歉，我不相信缘分。”
“我相信。”
“你的喜好不会影响我的判断。”
“你这人真是难以取悦呀，我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许屹笑道。
“你刚才来的时候，有看到什么人吗？”周璟问道。
“你想问什么？我遇到的都是些陌生人，没有你认识的。”
“好吧……谢谢。”
“你总把谢谢挂在嘴边，会不会显得太生分了？好，我知道，不用你重复了，我们是陌生人。”许屹自说自话。
“谢谢你送作业给我。如果没有其他事，你可以先离开了。”周璟下了逐客令。
“我可以离开，但是……你难道没有其他话想对我说吗？”
周璟抬起头，看着许屹，眉头缓缓皱了起来。她应该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许屹一顿，“图书馆。”
图书馆？周璟愣住了。一瞬间，夏天的记忆乘着风，携着手背上有些发麻的触感一同涌入了周璟的脑海。
“你……”
“你在校图书馆借的书落在抽屉里，我见快过期了，就顺手帮你还了。”
“噢……”周璟悬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谢谢……不，感谢你。”
许屹摇摇头，露出无奈的笑容。“好好养病，期待明天与你相见。”
“慢走，路上小心。”周璟目送许屹的背影离开。
“哇，这是你的男朋友吗？”赫添不知道何时冒了出来。
“不，他是我同桌。”
“啊呀，年少时青涩的爱恋最动人啦。就是那种朦朦胧胧，懵懵懂懂，心里小鹿乱跳砰砰砰的感觉。”赫添捂着胸口，一脸陶醉的样子。
“想当年老娘，呸，姐姐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一个男生对我那么好。每天给我买早餐啦，载我去学校啦。我坐在他的单车后座，抓着他被风吹起的衬衫，哦……别提有多美好了。”
“后来呢？”周璟往下问。
“后来，后来就没有后来啦。这段爱情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姐姐到今天还是单身。”赫添拿着空气手绢拭泪。
“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当时还在上学嘛，家长怎么可能容许学生谈恋爱。我爸说，你再跟那混小子一起玩就打断你的腿。然后你看，我的腿还在嘛，他就不见咯。”
“那你现在后悔吗？”
“后悔？后悔有什么用。后悔不能让时光倒流，也不能一下跳到自己想要的未来去。后悔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事情了。”
“如果时光真的倒流呢？你会毫无犹豫地奔向那个男生吗？”
“唔……还是不会吧。”
“为什么？”
“因为我还是不知道奔向他会发生什么啊。再说了，对于一个经济尚未独立的学生来说，得不到祝福的感情会有什么好结局呢？凭借掌握的信息，我还是会维持原来的选择不变吧。”
“究竟要获得怎样充足的信息，才会令你改变想法呢？”
“比如，对方有多么多么和我心意相通，多么多么爱我，离开我就会枯萎凋零……唔……这样的人似乎并不存在。抱着对感情的巨大向往，注定会在现实中撞得头破血流。哪怕真的如父母所说，长大后有大把男生供我挑选，我早就提不起当初那股劲了。激情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消失，是不争的事实。然而父母是不会告诉我们这些的，等我们自己发现的时候，青春已经过去了。”赫添看向周璟，“我是不是说得太深奥了。”
“未来到来之前，我们所掌握的是无法被证实的信息。意识到未来到来之后，现在也成为了过去。那些经验之谈传递的，不过是经说话人挑选的意识罢了。”周璟挪动枕头，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
“是这么个意思没错。怎么你说的比我还要晦涩一些？”赫添感叹。
对于周璟来说，爱情是一件相当遥远的事情。她无意和护士姐姐深入讨论与爱情有关的问题，思绪又回到好友身上。
惹怒两个脾气好的人，远比想象中令人手足无措。满悦像尊弥勒佛，整天都是笑嘻嘻的，从没跟周璟生气过。还有储铃，因为才认识不久，周璟不知道踩中雷区后，该怎么向对方道歉才不会尴尬。
“赫姐姐，如果好朋友生气了该怎么办？”
“是男生还是女生呀？”赫添竖起耳朵，仿佛又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女生，性格特别好的女生。”
“既然是开明的女生那一定讲道理的嘛。我看你也不像有心让朋友生气的人。把事情说清楚，好好道歉，或者送些礼物赔罪，一定可以解决问题的。”
“真的吗，她们会因此原谅我吗？”
“当然啦，因为妹妹你也是特别好的女生呀。她们肯定很喜欢你，怎么舍得让你发愁呢。”
周璟摇摇头，“我没有什么好的地方，并不值得被喜欢。”
“怎么会，”赫添瞪大了眼睛，“你是我见过最懂礼貌的女孩。”
“可礼貌是表面的，除开这些表面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有。”
“别这么想。”赫添坐到周璟身边，握住她的手，“你值得每个人的喜欢。”
“是吗。”周璟盯着不转的电风扇，思绪渐渐飘远。
说起来很难令人相信，都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母爱无疆，周璟却不以为然。
这种别扭的感觉自她有记忆起便存在了。虽然那些记忆并不完整，像玻璃碎了一地。但零落的镜片反射出十字光芒，每每周璟回头张望，总刺得她睁不开眼。
有一个场景周璟记得格外清楚。
大概是幼年时，她躺在被窝里，四周是高高的围栏，小床左右摇晃。
“宝宝乖，好好睡，快快大，白又胖……”
一个女人在低声哄着她，声音轻柔舒缓，不似她母亲一般尖锐刺耳。
身体被包裹在被子里，狭窄的领口缠绕她的脖子。周璟觉得很闷，很热，非常不舒服。于是她蹬着腿，两只手上下捶打，想让母亲把被子掀开，把扣子解开。
周璟还不会说话，更无法翻身，只能张开嘴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她在喊：“妈妈，我要妈妈。”
“哦唷哦唷，宝宝怎么了？”女人翻开底下垫着的尿布，并没有湿。“是饿了，想喝奶吗？”女人朝外面喊道：“表姐，楠楠好像是饿了。”
女人的脚步声传来，不徐不疾。
“刚刚才喂过奶，怎么会又饿了？一天要喂那么多次，可累死我了。”周艳华掀开睡衣，将胸部靠向表妹怀里的女儿。
周璟的头偏向一侧，她要的不是这个。
“喂了又不喝，在搞什么？整天要伺候这个小祖宗，我的胸都被咬烂了。”
脚步声渐渐远离。
“妈妈，我要妈妈。”周璟大喊大叫。
“怎么办，楠楠还在哭。”
“别理她，等她哭够了就知道停了。”
“妈妈，我要妈妈。”哭声逐渐嘶哑，她咳嗽了几声，没了力气。
“看吧，我说的没错吧。这小孩就是不能惯着，不然以后有你好受的。”母亲笑着说。那双手数次在周璟上方移动，始终没有抱起自己。
周璟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不哭了。
耳边传来女人念儿歌的声音：“见到人，说你好，被帮助，说谢谢，赔不是，对不起，文明礼仪放心里……”
你好……谢谢……对不起……
周璟缓缓重复音律。
睁开眼，吊瓶里的液体已降低至瓶口边缘。
“我现在帮你拔针。”
手背上只留下一枚白色胶布。
“谢谢你，赫姐姐。”周璟右手往床头柜上摸。
“这个时间点还要写作业吗？其实偶尔偷一次懒也是可以的。”
周璟摇摇头，功课无论如何不能落下。
作业本上夹着一只水性笔。正好，不用找护士姐姐借笔了。
摊开笔记本，方方正正的字迹写满了横线页。许屹的字还挺工整的，没有连笔。
一张小纸条掉落在身侧。周璟拾起来，一点点展开。
“祝你早日康复，等你回来。——许屹。”边上还画了一朵花。
花的样子歪歪扭扭，远不及字体好看。周璟牵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