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好消息
晚上八点半，周璟回到小区。
昏暗的楼道传来她轻轻的哼唱声，唱的是周杰伦的《安静》。
储铃多次推荐她听周杰伦的新专辑。她拗不过，只好跟储铃站在音像店门口，将《范特西》专辑从头到尾听了个遍。
听得音像店的老板都忍不住探出个头，像是要看看海报下那四只脚杵在那究竟在干什么。
所有的曲目中，周璟最喜欢这首《安静》。它很像自己的性格，默默地，静静地，呆在自己的小宇宙里。
并非不想出声，只是沉默的家庭只允许一个发号施令的人，那个人绝不是她。
绿色的木漆门出现在眼前，周璟收了声。太过愉悦不符合自己在那个家的样子，她必须安静，她只能选择安静。
旋开房门，只见父亲和母亲坐在饭桌前，筷子摆在空碗上。两人的眼神一个望着天，一个望着地，没有交集。
周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虽然早就报备不回来吃饭了，可爸爸妈妈还是在等着自己。
看来他们还记得今天是自己生日。我还是被深深在乎着的，周璟想。
将手里的礼物搁在房间的书桌上，周璟来到餐桌前，凳子往里挪了挪，离饭碗更近了些。
虽然刚刚用过了蛋糕，周璟还是决定陪爸妈多吃一点菜。
因为白天和朋友们出去玩的关系，周璟的心里还残留着兴奋感。她的双□□叉，在凳子上小幅度地摇晃，像是一种收敛的放纵。
滴答，滴答，墙上的挂钟默默摇摆。
今天是有生以来她最开心的一天。
“吃饭吃饭。”周璟第一次主动招呼父亲和母亲吃饭。也是第一次，她对吃饭这件事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刚想举起筷子夹菜，周璟一眼就看到了白瓷碟里的苦瓜炒肉。
原来有些事情仍旧没有改变。既然如此，何必煞费苦心佯装一片祥和呢。举起筷子的手放了下来，周璟渐渐恢复了平静。
周至诚一反常态，将报纸垫在手肘下，没有展开来看。
这到让周璟有些警觉，他爸视福彩为生命，有什么事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有件事要宣布。”周艳华拢了拢筷子，重新架在瓷碗上。
她盯着墙面上红彤彤的“福”字，左手搭在右手背上，缓缓贴近腹部。
周璟有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接下来家里将迎来一场晴天霹雳。
“我怀了个……儿子。”周艳华在“儿子”这两个字前停顿了。说不出是震惊还是强调，她缓缓转动脖子，侧头对周璟复述一遍：“你有了个弟弟。”
周璟愣住了。此时的她并未感觉到惊喜，只觉得可怖。母亲的眼神失焦，表情麻木，像年久失修的机器人，嘴里吐出未经润滑的语句，冰冷得没有商量的余地。
过了许久，周璟才明白母亲只是在宣布一件事情。
她没有问“好不好”，也没有问“可不可以”，只是做好了决定，履行最后的通知义务。
所以，周璟能说些什么呢？不要，不想，不喜欢，让弟弟从哪来的回哪去？
“意见”在这个家里，尤其在饭桌上，是最不被需要的事。
她只能拥抱自己并不存在的参与感，程式化地吃着饭。
可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是自己的生日。也许就像满悦建议的那样，她可以主动提一些事，增强自己的存在感。
“今天我跟满悦他们出去玩。”
周至诚抖了抖报纸。
“我们……我们坐了船。江边有很多紫薇花，很漂亮。”
没有回应。
“还有很多小孩在江边游泳。”
依旧没有回应。
“你们记得今天——”
“你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周至诚打断了周璟的话。
“少跟卖菜的小孩玩在一起。”周艳华补充。
至少在训斥小孩这件事情上，他们达成了一致。
“满悦是我的朋友。”
“你不需要这种朋友。”
“我需要她。”周璟攥紧了筷子。母亲凭什么定义自己需要什么朋友？
“她家境不好，成绩很差，还总说脏话。”
“可是她很阳光，很开朗。”
“所有的小孩都是这样的。”
不，至少我不是。周璟的背坐得发僵。
“你应该多交些朋友。比如你同桌，他成绩很好，还是你们班的班长。”
许屹？周璟抬头看母亲，她怎么会知道他？
“昨天开家长会的时候，他站在讲台上代表全班同学发言，口条很好，很大方，一点也不怯场。老师都夸他学习刻苦，还说他的英语又考了满分。你应该多向他学习。”
“可我才是全班第一。”
“不要骄傲，骄兵必败懂不懂。人家说什么你就听着，少反驳。这样才能吸取经验，下次发挥会更好。”周至诚插话。
“你们就没有什么别的话想对我说吗？”周璟屏住呼吸，一口气堵在喉咙。
“该说的都说了。吃晚饭赶紧去学习，少扯这些没用的。”周艳华着手收拾碗筷。
“对了，”周至诚摘下眼镜，双手握拳摆在桌上，紧皱眉头想要做出聚精会神的表情。可他眼神失了焦，好似游离在状况之外。
“你要当姐姐了，要懂事一点，学会照顾妈妈和弟弟。”
周璟咬紧牙关，牙齿左右摩擦，发出咯咯的声响。
她在心里冷笑着，笑意愈演愈浓，快要泼洒出来。
她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椅子上滑落下来，然后突然扶着靠背，盯着他的父亲问：“那你呢，你负责干什么？”
周至诚带给周璟的，是一种满满的违和感。
像新人要饰演一个并不熟悉，却不得不扮演的角色，只能通过刻意的表情，浮夸的动作，以及不断上扬的语调来贴合剧中的人物，一股子装腔作势。
父亲的形象是他虚伪的外壳，效用仅限孩子可见。若是有人下手敲一敲，不出意外，那壳定会碎得连渣都不剩。
因为里面没有一丝骨血，全是支愣着的棉絮，撑场面用的。
于是父亲嘴里蹦出来的全是些假大空的标语，像学校围墙白底红字印刷的口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志存高远，止于至善”。有棱有角，方方正正，就是缺乏温度。
他不会告诉你任何切实可行的方法，只会背着手在台上指指点点。
底下的观众没有发言的权利，只能坐着陪笑鼓掌，以示对他的欣赏与认同。
这是多么精彩的一场秀啊！
周璟仿佛能在这出名叫“家”的闹剧里看见一闪而过的角色表——
“由周至诚饰演父亲”。而她是“懂事”的路人甲乙丙，哪怕顶着个“女儿”的名义，也只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周璟一直很讨厌“懂事”这个词。
它和“乖”、“听话”类似，是一种简洁而高效的，让你闭嘴的方式。
像是某种先发制人的咒语，一句“听话”说出口，对方除了顺从之外的一切举动，都是在无理取闹。
可她周璟是人，不是狗，没理由为一声夸赞买单。她更不是一座刻度精确到秒的时钟，印有“x时x刻该懂事了”这句话。仿佛她之前一直在胡闹似的。
这些听似夸赞，实则敷衍的形容词，成了父母的绝佳借口。
每每父母要爽约，没时间陪她，就会用一句“你该懂事了”来结束对话。
明明说好考试得一百分，父母就会带她去游乐园。可他们的诺言一次都没有兑现过。
“抱歉，周末妈妈要加班。”
“哎呀，已经约了朋友打牌了。”
“不好意思，忘记了。”
“下次，下次一定补回来。”
然后就没有下次了。
为什么大人可以明目张胆的撒谎，还反过来教育小孩要诚实？
为什么从她有记忆以来便被要求懂事，到底几时才可以名正言顺的不懂事？
为什么他们可以不和自己商量就给自己添个弟弟？
所有的所有累积起来，让周璟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他们是骗子，是以父母的名义堂堂正正欺骗她的骗子。
“我吃饱了。”周璟塞下满满一整碗饭，宣告脑内活动的结束，三两下收拾碗筷，离开了饭桌。
她确实吃饱了，饱得快吐了，身体上和精神上都是。
打开墨绿色的台灯，周璟在日记本上写下今日有感。
日记本一直就这么随意地被放在桌面的左上角，可从没有人翻开。因为画在桌面的铅笔印正与日记本底部齐平，从未被遮挡过。
周璟非常清楚，哪怕这本簿子赫然印着“日记本”几个大字，也十分安全——因为父母根本不屑看她的日记。
他们都很忙，没有空闲窥探她那些“无用”的秘密。
他们的时间花在工作上，花在娱乐上，就是不愿花在周璟身上。
既然如此繁忙，为什么要生下她，现在还打算再添一个孩子？
难道那个未出世的弟弟也要像自己一样，忍受既惊悚又无聊的生活吗？
午夜十二点，客厅的挂钟敲了十二下。
整座楼房被黑夜收入囊中，周璟的小屋也不例外。
窗外的路灯散发幽幽的光，将各种物体的身影打在墙上。
周璟睡不着，于是盯着墙面，将影子的形状和各色各样的东西挂钩。
尾巴吊在树上的猴子，留着口水的骷髅头，飞在空中的收银台……
夜晚是她的伙伴，任想象力寂静地翱翔。
她本该感到有趣的，可今晚是个例外。
周璟想到了小王子，想到了火红的玫瑰花。
如果现实那么乏味，或许她可以试着创造故事为自己解乏？
主角就叫卢那吧。起的名字离生活远一点方便想象。
卢那是一个住在城市下水道的孩子。圆形的管道四通八达，刚好可以容下卢那直立行走。
凭借管道，卢那可以通往任何想去的地方。唯独有一条，走上地面的时间有限制。卢那只能在夜晚出行，否则便会诱发管道剧烈震动，导致整个地下世界的坍塌。
于是白天的卢那只能透过下水盖的条纹间隙，看一个又一个印花车轮碾过，靠想象游历阳光下的大千世界。
被黑暗包裹着迎向光明，卢那一定很寂寞。
周璟打了个哈欠，半睁半醒之间，她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