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张梓暮嚼着馅饼看向黎铭明,等着他的后文。
“我最近总是若有若无地想起一些事,有些可能是幻觉,有些我确定是发生过的。”
“但所有的记忆就像隔着一层纱。”黎铭明继续说,“每每要触碰到那些细节的时候就忽然想不起来了。”
“那要不要找个心理医生给你看看,看能不能唤醒记忆什么的?”
“不用了。”黎铭明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你这是干什么?”
“要一套绘画工具。”
黎铭明伤到的只是脑袋。画板支起来后,他颤颤巍巍地下了床,开始忙活起来。
“家里一楼客厅的那些画是你画的?”画稿初步成形时,张梓暮立刻想到了那几幅色彩明亮跳跃的画。
“对。”黎铭明说着给画添上了一抹亮蓝色。
黎铭明正在画的这幅画跟客厅那几幅还有些不同,它没有具体的事物形状,只是在随意地堆砌一些色彩。但在这随意中,不同颜色对冲调和,在给人带来视觉冲击力的同时,又有一种令人舒适的平和感。
手机没电,张梓暮就在一旁看着黎铭明挥笔作画。
黎铭明画得很仔细也很慢。张梓暮站着看一会儿,坐着看一会儿,最后妥协地拿起那本催眠的书,在晦涩的文字中睡着了。
四五个小时后,黎铭明给画添上最后一笔,收起画板,对着画端详起来。
这幅画很大,足足有一米五长,就像展开的卷轴。黎铭明尽可能地将梦里的所有信息都以一种写意的方式呈现在上边,生怕遗漏了什么,就连用色都跟梦中他父亲脖子中喷出的彩色血液如出一辙。
黎铭明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端倪。
“也许真应该找个心理学家来分析一下。”他苦笑着转身,看见三花猫在椅子里蜷成一个球,睡得正香,猫耳尖儿俏皮地随着均匀的呼吸上下起伏。
一瞬间,黎铭明脑子里好像有东西被点燃了,他回头去看自己的画。
在一片堪比色盲测试的色块中,黎铭明仿佛看到了一个轮廓,一个他不曾想到的轮廓。
他走上前,伸出手在画上比划,随着手指的移动,他确定这个轮廓是一只猫,但不是三花猫,是狸花猫;不是张梓暮,而是他自己。
猫,他可以变成猫,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一次也没有梦到过。
不仅在梦里他没注意,就算是清醒时,他也没在乎过,好像他的潜意识一直使他刻意忽略这件事一样。
他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何会变成一只猫?
黎铭明在椅子前蹲下,静静地看着熟睡的三花猫。
她也可以变成猫,而且她说她已经死了。
死了?她说的,她说……她刚刚说我客厅里的画?
黎铭明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各种猜测,最后他深吸一口气。
“张梓暮。”黎铭明轻轻地喊了一声。
三花猫耳根一动,睁开了眼睛,听见黎铭明说:“我要回家一趟,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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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铭明原来的身体素质很好,两次伤病,加上这次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肌肉力量也丝毫不逊。下了车,他便箭一样地穿过院前的草坪,打开了房门,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
“医生知道了会抓狂的。”张梓暮拄着拐,在身后一步步跟着,见黎铭明走过来,对着他吐槽。
黎铭明没理会,伸出一只胳膊给她:“借你当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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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出什么了吗?”客厅连廊上,张梓暮看着黎铭明一幅幅检查墙上的画作。
“看出了,是我。”黎铭明说。
“你?”
黎铭明指着其中一幅田园风景画:“你看这个天空和麦田。”
张梓暮还是不明所以的样子。
黎铭明用手指在画上戳了几处,回望着她。
“这是……猫?”张梓暮看得眼疼,才觉得自己看出了点什么。
“对。”
黎铭明说完,面色凝重地上了楼。
他打开储藏室的门,拉出一堆画作,一幅幅查看起来。
绘画是他从小的爱好,陈宏也喜欢把他的画分门别类一幅幅收藏起来,每一幅都贴上了日期标签。
黎铭明强迫自己冷静地把查看过的画分成两份,分别扔在房间两侧。
两边画作很快堆得像座小山。
黎铭明翻看着自己九岁时的作品,全身忍不住颤抖起来——在画作的一角,他看到了一只狸花猫。
而且,几乎每三幅画里就有一幅能找到这只猫的影子。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习惯的?
黎铭明看向最后一个陈列柜,那是一个古色古香的红木柜,门上装了一把科技感十足的高级保险锁。他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个柜子,而且也打不开——陈宏没有把钥匙留给他。
这种级别的保险锁很难打开,黎铭明长出一口气,想起身去找个斧头之类的,把柜子强行拆开。
几分钟后,张梓暮看见黎铭明拿着一把木锯噔噔噔地上楼,急忙跟了过去。
金属和木料碰撞摩擦的噪音在空旷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名贵的红木柜子很快被黎铭明拆出了一个大洞。
黎铭明把柜子里面的画作拿出来。这些画确实是更古早,算时间那时他也不过才四五岁。
塑封套内的白纸上满是幼儿稚拙的笔迹,黎铭明看了几眼便不再看了,因为这些画所有的落款都不是黎铭明,而是陈一。
“你还好吗?”张梓暮看着满地的狼藉和扔在一边的锯子,有些担心地问。
“还好。”黎铭明低低地说了一声,“就是看到我哥的这些画,有些触景生情。”
张梓暮觉得,“我哥”这两个字黎铭明似乎是咬着牙发出的。她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一阵来电铃声打断了。
张梓暮看了一眼屏幕,想把电话挂掉,却还是硬着头皮接了。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跑哪去了!”卢卡斯震怒的声音沿着信号传来。
“我们……”张梓暮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少年,黎铭明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幅狸花猫的素描,正认真地看着。
“我们在家。”张梓暮说。
“在家待着别动,我接你们回医院。”卢卡斯说完便火急火燎地挂了电话。
一阵忙音后,张梓暮把手机收起来,看向蹲在地板上的少年。
“铭明?”张梓暮喊了一声。
“嗯。”黎铭明匆忙把画收起来,“一会儿卢卡斯来接我们是吧?我去准备一下。”
“这屋子不用管了,以后再收拾。”黎铭明把储物室的门锁上,垂眼看着她,“刚刚吓到你了吧?”
两人面对面站着,张梓暮得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怎么会!”她摇摇头,随即表情凝固了,因为她看到了黎铭明的眼神。这眼神就像卢卡斯曾经描述的那样——有怀疑、有惊恐,还掺杂着一丝绝望,像是久远的信仰忽然崩塌。
“你想起什么了?”
“没什么,一小部分而已。”黎铭明眼神恢复了正常。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猫,对吧?”黎铭明转身倚着楼梯延伸出来的扶手,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她,“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但是作为交换,你也得回答我相同的问题。”
在光线作用下,黎铭明眸色很黑,但眼神却让张梓暮想到了明亮的探照灯,照得敌人无处可逃的那种。
“好。”她说。
黎铭明点头:“你说你死了,我之前还不理解,现在我知道了,我们都不过是借尸还魂。”
张梓暮捕捉到了“我们”这个词。
“而且,我们能够变换人形,是因为我们杀掉了一只同样借尸还魂的猫。”
“对。”张梓暮说。
“说是猫,其实跟杀人差不多,对方眼睁睁地看着死亡降临到自己头上,懂得一切人能感知到的恐惧,却无能为力。”黎铭明说,“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你呢?”
张梓暮想从黎铭明眼神里看出些什么东西,责备也好,期待也罢,但他的眼神里却什么都没有,不是平静,而是什么都没有。
“我跟你差不多,但不是我要杀别人,而是他要杀我。”张梓暮叹了口气,把黑猫李的事情告诉了黎铭明。
黎铭明听完,说:“不管怎样,我们都是受益者。”
这时窗外有车灯晃过,两人一起下楼。
“所以,你觉得有一天我们会对对方下手吗?”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张梓暮问他。
“你会不会,我不知道,”黎铭明说,“但我不会。”
“信不信由你。”黎铭明扭头看着她。
“我信。”张梓暮看着他的眼睛说,“而且我也不会……信不信由你。”
黎铭明笑了一下,打开了房门。
出乎他们意料,来者不是卢卡斯,而是赵庆云。
赵庆云胡乱地裹着一件长风衣,正靠在车上抽烟,看起来有些憔悴。
“赵……”黎铭明说。
“我听说你出事了,来看看你。”赵庆云把烟摁灭。
黎铭明没有答话,空气很安静,只有夜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好在这沉默随着卢卡斯的到来打断了。
卢卡斯和赵庆云似乎认识,两人友好地握手。前者用还算流利的汉语跟赵庆云交谈了几句。
“你没事儿就好,而且有卢卡斯送你们回医院,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赵庆云打了个哈欠,故作慵懒地说,“我昨天才到的飞机,h国跟这差好几个时区呢,我现在还在倒时差,明天去医院看你们。”
挥手告别后,两辆车同时启动,开往相反的方向。
卢卡斯在前边开着车,张梓暮和黎铭明并排坐在后座,车窗外的夜景飞快地倒退。
“你好像很不喜欢赵先生?”张梓暮看着后视镜里赵庆云远去的车子,悄悄问黎铭明。
“想知道为什么吗?”黎铭明说着,掏出手机鼓捣几下,递给她。
张梓暮看着屏幕,发现上边是一条航班消息——赵庆云早在一个月前就来了这里。
“我就没从他嘴里听到过几句真话。”黎铭明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