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那一次车祸发生在铭明刚搬过来不久。”卢卡斯低头掐着鼻梁,陷入了回忆……
九年前的一个晚上,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洗刷着这个宁静的小镇。
还是青年的医生卢卡斯接到一个电话,去诊治邻居家发高烧的小儿子。
他带着药箱,撑着雨伞走在小道上。平整的水泥路平坦易走,他却在前面发现了一个踉跄着的身影。
那是个看起来不超过十岁的男孩,没有撑伞,暴露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跑着,湿透的衣物紧贴皮肤,勾勒出单薄的身形。
卢卡斯小跑两步,追了上去。
风雨太大,男孩听不到后边有人喊他,直到卢卡斯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才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卢卡斯多年来一直没有忘掉。那眼神充满了怀疑惊恐,似乎还掺杂着绝望,像是久远的信仰忽然崩塌——尽管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十有八九没有什么深刻的信仰。
卢卡斯觉得,这种眼神不该出现在一个小孩子脸上。
男孩明显不想和陌生人说话,他揉了一把通红的眼睛,二话没说冲进雨里,像一头受惊的幼鹿,很快消失在一片深重的雨幕里。
那户人家生病的小孩只是着凉感冒,卢卡斯很快诊治完毕往家赶。
临近男孩消失的地方时,他没忍住往岔路口探头,刚好看见昏黄的路灯下,男孩静静地躺在角落,一动不动。豆大的雨滴打在他光洁的额头上,碎成无数小水滴珠弹回空中。
年轻医生跑了起来,混着泥浆的水溅到了他的裤脚上。卢卡斯三步两步奔到男孩身边,发现男孩已经昏迷,身边的积水被淹染成了血红色,而不远处,地面上急刹车留下的轮胎印在路灯下依稀可辨……
张梓暮听到这儿,看向病床上不省人事的黎铭明,心想:他怎么总是这么倒霉?
“那后来呢?”
卢卡斯略回答说:“因为救治及时,他保住了性命,只是记忆方面出了些问题。后来也没有其它的后遗症显现出来,但不知道这次会怎么样?”
“总不能变得跟猫一样吧?”张梓暮说着,绷紧神经看向卢卡斯。
卢卡斯略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没什么。”张梓暮把目光移向病床上的人,“那后来怎么联系到他家人的呢?”
“他父亲一直在找他,很快就听到了消息赶来医院。据他所说,铭明是和他发生了争吵,怄气跑出来的。”
亲子间偶尔有些小矛盾很正常,但想起黎铭明当时那个眼神,卢卡斯怀疑他遭受了家庭暴力。
然而这些都没有被证实,父亲陈宏否认,黎铭明也因为脑部重创将之前的事忘得七七八八。而且之后的一系列迹象表明陈宏不仅没有家暴的倾向甚至非常疼爱这个小儿子。他告诉卢卡斯,这都是因为自己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也是在车祸中去世的。”张梓暮说,“这一个好容易活下来……”
好容易活下来也只是碍于私生子的身份,放在国外散养,遮遮掩掩。
“这一次他也能很快转危为安的。”卢卡斯说。
但卢卡斯不是上帝,没有办法决定人的命运走向。时间一天天过去,病床前的花束不知道换了几次了,黎铭明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另一边,警局审讯室里,飙车的狂徒神色阴鸷地看着眼前的审问人。他们一个是棕发褐眼的当地警官,另一个则是东方面孔的翻译。
“我申请无罪,我有精神分裂,而且是间歇性发作……”犯人看起来有些激动。
“这个我们会跟大使馆联系,比对资料核查你的精神状况。”警官干脆地打断他,“现在,请你说一下为什么要对那两个年轻人还有那个两岁的儿童下手吧。”
翻译官将警官的话翻译过来,又低头瞄了一眼犯人的资料——犯人郑杰,男,35岁,h国桐城人,自由职业……
“我当时不是喝醉了嘛,”郑杰说,“我就是当时脑子不太清醒,这不逮谁撞谁嘛。我……”
“不,”警官用鹰隼般的目光盯着面鼠头鼠脑的男人,“你离开下榻的酒店,开着租来的车行驶了近一个小时才赶到事发地点,这一个小时之内,你遇到的人可太多了,我看你也挺冷静的。而且你的驾驶情况显示,你还没有到认知失常的地步。”
“我就那一会儿刚巧酒劲上来,你们都检查了,我体内的酒精浓度不是挺高的嘛。”
警官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推过来一份文件:“我们在你的行李中发现了这个。”
文件被封在透明的物证袋里,张梓暮和黎铭明的证件照清晰地呈现在第一页,旁边还用汉语标志了详细的个人信息。
“如果你是临时起意,那这一份资料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郑杰说:“我不知道,我要联系大使馆。”
“大使馆已经介入了,这次审讯也是使馆那边同意的,所以,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郑杰沉默了。
见他一直沉默不语,警官拿出了另一份文件:“还是说,你的资料是这些人给你提供的。”
文件上印着各种面孔,有郑杰熟悉的,也有陌生的。但一一看过后,他说:“我都不认识。”
“真的吗?”警官点了点其中一张纸,“再仔细看看。”
郑杰看着警官的手指,又把目光别开,说:“我真的都不认识。”
审讯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结束时,另一位警员在审讯室外吐槽:“这家伙看起来弱不禁风,嘴却硬的什么都不说啊,全在找各种借口和理由。”
“也不是一无所获,别忘了把笔录整理好。”审讯的那位警官说着,把文件往警员身上一拍,指着上面一个人的照片,“联系使馆,我们需要这个人的资料。”
“为什么是这个人啊?”
“因为犯人看照片的目光和表情出卖了他。”
“好的,我这就去。”
“等等。”
警员在门口处回头:“还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男孩醒了吗?”
“哦,忘了告诉你了,”警员说,“你进审讯室不久,医院就打来电话说醒了。”
-
都说睡眠有助于身体恢复,可黎铭明却不是这样。
记忆不断在睡梦中破裂,仿佛打碎了一面镜子,每一个碎片都折射着他不愿回忆的片段。雨夜、车祸、软禁、坠楼……光怪陆离的梦境挟裹着虚虚实实的场景不断刺激着他。他又变成了那个雨夜中的孩童,躲着那些黑色的画面向前奔跑,仿佛在布满荆棘的黑色森林中穿梭,奔向视野中唯一的光亮出口。
“黎铭明。”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陈宏转过身,揉着男孩凌乱的黑发:“你以后就叫黎铭明,这是一个充满朝气的名字,对不对?”
黎铭明点点头。
“它代表着希望和新生。”陈宏蹲下来将男孩搂在怀里,“这一定是你在天堂的妈妈送给你的礼物。”
“如果我妈妈就是钱茵,那别人为什么要说我是私生子,为什么哥哥姓陈而我不能?”黎铭明听见自己用孩童稚嫩的声音说,“你又为什么把我一人留在国外?”
“因为爸爸真的没时间啊。”
“你为什么没有时间?你在干什么?”
陈宏松开他,端详着他的脸,用手背温柔地蹭去他脸上的血迹:“因为你的新生,需要爸爸下地狱啊!”
——狱啊,陈宏的话迸出了多重回声。男人在层层回响中起身,抽出一把匕首,往男孩身后的荆棘林走去。
“爸爸,你别去,快回来!”黎铭明跟在他身后奔跑,却始终不能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直到面前长出了一道带刺的藤蔓墙,生生将他们父子隔开。
黎铭明用手撕拉着面前的藤条,可藤条越扯越密集。他只能趴在墙上,有些绝望地看着父亲的身影渐渐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黎铭明透过藤蔓间的空隙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只一会儿的光阴,他就变得身形枯槁,衣服上、脸上都溅满了红色血迹,像是刚刚从地狱爬出来。
黎铭明急切地呼喊,陈宏闻声看向他,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无声地用口型说了句什么,随后转身将匕首扎进自己的脖子。
血液从陈宏的颈动脉喷出,黎铭明看见那血液是彩色的、明亮的,就像他用过的调色盘……
在一片斑斓中,男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洁白的病床上,黎铭明忽然睁开眼睛。
“不是彩色的。”他看着病房洁白的天花板,心想。
刚刚从噩梦中脱身,黎铭明花了一点时间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从床上坐起,环顾四周,发现病房里几乎所有东西都是白色的,就连背对着他坐在窗边的张梓暮穿的也是一条白裙子。
穿白裙的女孩坐在一把椅子上,手中摊开一本厚厚的书,柔和的微风拂过窗外的茵茵绿树,撩动着裙上点缀的缎带。
黎铭明忽然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一种恬静的美,可下一秒——
哗啦,张梓暮手里的书应声落地,人也跟着栽了一下,惊醒了。
黎铭明笑了起来。
张梓暮把书捡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病床边,说:“你醒得刚刚好,史密斯太太刚刚送过来一堆馅饼,你要不要来一点?”
“医生有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吗?”
“还不确定,不过根据卢卡斯的嘱咐,你之前因为车祸失忆过一次,这一次最好在医院多住一段时间,直到完全恢复。”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张梓暮问他,“你要是失忆了,我就得孤身一人,浪迹异国了。”
“这次还好。”
黎铭明垂下眼睛,回想着昏迷中的种种梦境,说:“我这次应该不是失忆,我可能……要恢复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