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夜晚九点,张梓暮挎着帆布包从桐城市某少儿编程训练中心出来,沿着街道七拐八拐进了市中心的公园。
公园深处的假山不高,却也十分陡峭,因为无人拜访,这会儿竟有了些夜深人静的味道。
山顶的木亭里,张梓暮把帆布包卷成一小团,摇身变成猫,衔着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亭梁上。
这包里东西不多,却是她的全部家当,可不能弄丢了。
张梓暮就地趴在梁上,准备在这儿度过今晚。这已经是她当梁上君子的第四天了。变猫的好处之一就是她随便找个棚子找棵树她就可以睡一宿,完全不用考虑住宿问题。
公园外的喧嚣都被隔离,唯有草丛传来的虫鸣声衬得夜晚十分静谧。
“这样好像也不错。”张梓暮心满意足闭上眼睛,“睡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第二天一早,张梓暮睁眼便看到黎铭明坐在亭下的长椅里。他一边肩膀靠着朱红的亭柱,看起来十分惬意。
“讲真,这个地方挺不错的。”黎铭明说。
“你怎么突然来了?”张梓暮从梁上跳下,落在长椅上,把帆布包吐到一边。
“我昨晚跟你发过消息说我要来的。”黎铭明说。
“昨晚我回来太晚了,没看消息。”张梓暮打了个哈欠。
黎铭明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
张梓暮莫名其妙,直到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
这手机是黎铭明的二手手机,格式化之后直接送给了张梓暮。黎铭明本来想送她一台全新的,但被她拒绝了。
屏幕显示消息发来时间:昨天9:31。
——确实不晚。
张梓暮问黎铭明:“吃了吗?”
“还没。”
“走吧,我请你。”张梓暮挎上帆布包。
一家连锁快餐店里,张梓暮把豆浆包子放在黎铭明面前:“我只能请得起这个了,你将就吃。”
黎铭明也没有讲究,直接拿起包子咬了一大口,咽下后,他说:“我明天下午的飞机,回d国。”
“那祝你一路顺风。”张梓暮咕哝道,“谢谢你介绍的工作,以及手机。”
“不客气,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个主人让你睡大街就好。”
“我自愿的。”张梓暮开玩笑似地挑起一侧长眉,“自由万岁!”
黎铭明咬着包子,对她竖了个大拇指。
直到早餐吃完,黎铭明又开口说:“我想问,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张梓暮晃了晃豆浆纸杯,问他:“你这是要请我去度假吗?”
“可以,你什么时候想家了,我可以送你回来。”
清晨金灿灿的阳光洒在街道上,两人并肩沿着去少儿编程中心的路慢慢走着。
“我在那里和一个华裔阿姨一块儿住着,在一个小镇上,那是全国平均收入最高的小镇之一,治安条件、基础设施都挺好的。”黎铭明对她说,“你英语还可以吧?”
张梓暮曾在初中和高中都出国交流过一段时间,还有好几个跨国友人,口语一直没问题,但她并不想跟黎铭明走。
“如果你外语没问题,你甚至可以在那里做一份兼职,教汉语或者……”黎铭明停顿了一下,“少儿编程。”
“感谢你的盛情邀请,但……”张梓暮指了指编程训练中心的大门:“我在这儿也挺好的。”
一辆清扫车从他俩身旁呼啸而过。在一片混合着尘土的尾气中,黎铭明摊摊手:“那好吧,如果你中途改主意了可以告诉我,我等到今晚八点。”
-
训练中心里,教室的白色墙壁上布满了深蓝色的几何图形,冰冷又理性,却丝毫不影响已经到来的孩子们嬉戏打闹,乐成一团。
张梓暮在闹哄哄的氛围中核对名册,发现少了一名学生。
缺少的学生名叫贺贝贝,十岁,是一个安静内敛的女孩,总是梳着两个低马尾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比起和其他小朋友说话聊天,贺贝贝更喜欢一个人东瞅西瞧,涂涂画画。
张梓暮联系了贺贝贝家长,谁知那边一听贺贝贝没来学校,直接炸毛了--贺贝贝一个半小时前自己离开家来的编程训练中心。
这孩子是逃课,还是遭遇意外了?
安全问题无小事,很快训练中心的杨老师就和贺爸贺妈碰面,双方一核对,火速分头寻找孩子。
贺妈在一个个打电话询问亲戚朋友和贺贝贝常去的朋友家里,贺爸则忍不住报了警。
杨老师派张梓暮外出寻找后,就转头询问班级里的孩子最近贺贝贝有没有什么反常举动。
“她说她不喜欢编程,不想来上课了。”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回答。
大街上,张梓暮沿着贺家到编程中心的路线仔仔细细搜寻,连窨井盖也不放过。
她之所以自告奋勇外出寻找,是因为她很熟悉这路线。之前有那么两三年,张梓暮都在这条路上被押着去学舞蹈,中途她可没少跟亲妈周琼斗智斗勇。
走到一个胡同口,张梓暮停了下来,鬼使神差般,她拐了进去。
胡同尽头豁然开朗处,一个背着红书包的小小身影盘腿坐在河边的草坪上,正低着头写着什么。
张梓暮走近,发现贺贝贝正在专注地画着眼前的风景。
小女孩笔尖在纸上勾勒出稚拙的线条,却出奇准确地抓住了眼前景物的特征,将它们以一种原始质朴地方式表达了出来。
张梓暮不忍心打扰贺贝贝,便默默地在她身后坐了下来。
贺贝贝在这里,是她意料之中的事。这里安静、视野开阔,活像日剧日漫里常出现的河畔草坪。但身后入口处的胡同比较陈旧,很少有人愿意来这里,除了一些熊孩子,是个绝佳的“秘密基地”。
张梓暮给杨老师发了条微信:我找到贺贝贝了,半小时后带她回去,不要担心。
贺贝贝下笔很快,张梓暮等了一会儿,便看见她作好了一幅色彩明亮的画。小手把画高高举起,贺贝贝在阳光下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张梓暮注意到那并不是一幅简单的写生。画上还分布着一群精灵似的生物,与眼前景物一模一样的背景中自由地舞蹈着。
见张梓暮过来,贺贝贝吓了一跳,赶忙把画收了起来。
“画很漂亮!”张梓暮在她身旁坐下,打趣她,“别藏了,藏起来也不影响这画好看,而且我已经看到了。”
大概是觉得自己逃课,贺贝贝一言不发,一副准备挨骂的样子。
“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吗?”张梓暮问她。
贺贝贝抬起头,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因为我之前被我妈逼着学芭蕾,就在训练中心对面那家舞蹈学校,天天压腿踮脚尖,那叫一个疼哦。”张梓暮说,“每当我哭着从学校出来,都会在这坐一会儿。偶尔一两次逃课,我也会来这里,而且我爸妈从来没有发现这个地方。”
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这个秘密基地一点儿也没变。
张梓暮又说:“我不喜欢芭蕾,这舞蹈看着优雅轻盈,但每一个动作都需要强劲力量的支撑,背后都需要进行残酷的训练。学了之后,我甚至没有办法欣赏芭蕾舞,只觉得舞者每一次脚尖立起,都是在违反人类脚掌行走的天性,很不自然。”
“我每次来这里,都会摆弄从我爸那里顺来的各种小机器。大概是觉得我有这方面的兴趣,我爸妈便送我去学了编程。”张梓暮说到这儿,偏头看着贺贝贝,“所以你跟我情况一样,不喜欢编程而喜欢画画?”
贺贝贝用力地点头:“我不喜欢那些符号,觉得它们一点儿也不漂亮。”
“不如真切的景物漂亮?”
贺贝贝头点得更用力了。
张梓暮说:“有些东西确实需要天马行空,不能一板一眼,比如,你喜欢的绘画。但是,我们的生活不仅仅只有绘画和爱好对不对?以后你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也会遇到一些挑战,这种挑战会像一个巨大的编程题目。”
贺贝贝打了个激灵。
张梓暮见势,忙改口说:“不是让你以后都做题,意思是这个问题会很大很复杂。这个时候,有条理地捋清楚问题的因果,按计划一步步解决,会很有效果,编程可以教你如何这么做。”
贺贝贝还是不明所以的样子。
“就像玩魔方,你得先观察,再有条理地思考,确定你怎么一步步扭回来,那个困难就是一个大魔方,而编程就是教你还原的步骤,还原好了,困难就解决了。”
贺贝贝问:“就像我们学用流程图解决问题一样?”
张梓暮点点头:“不过,学会这方法也不一定要学编程,但编程确实是个好途径,学一点儿就是一点儿收获嘛。”
“不过,最后学不学还是看你的意愿。”张梓暮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向贺贝贝伸出一只手,“走吧,一会儿你父母和杨老师找过来,这个秘密基地就要曝光了。”
编程训练中心里,女儿“失踪”仅仅两个小时,贺妈就仿佛丢了魂魄,抱着贝贝一阵哭泣和责备。
贺爸把张梓暮拉到一边,问她:“张助教,这是怎么回事儿?”
张梓暮两手一摊:“很常见的问题,孩子不想学编程。”
贺爸眉头一皱:“我下了苦功夫才把她送进来的,这是为她的素质发展考虑,她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呢?”
“你们有没有想过让她画画,或者给她更多的时间用来画画。”张梓暮说着,调出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那是某一天的课间,贺贝贝一人坐在角落里手握铅笔,专注地描摹着墙上一盏挂灯。
贺爸反驳说:“绘画不如编程来得实在。”
“但这一会儿,她的专注力、想象力还有观察力都在生发,这些不就是素质发展所需要的吗?而且这其间她是快乐的。”张梓暮指着照片,“我没有权利指点您对孩子的教育,但贝贝刚好有这个兴趣爱好,何不顺水推舟呢?”
贺爸看着半大不小的张梓暮,说:“那助教你也是从小有这个兴趣了?”
“是的。”张梓暮回答。
“那也没见你有多天才啊?考到哪所大学啦?”
张梓暮说:“我确实不是天才,但要不是学这个,我可能拿不到s大的降分录取。”
这下贺爸若有所思,搪塞道:“那我问问贝贝。”
“还有一句话,虽然可能不太妥当,但我还是想说一下,”张梓暮叫住他,“其实,小孩子很纯粹,也没有那么强的功利心,最好不要提太多目标,他们也许会反感。”
贺爸扭过头,笑了:“功利?我这也是为她的未来考虑啊,不管什么途径,谁不想以后自己的孩子多一份立足的资本,多一份选择的权利?”
天下父母都一样的。
贺爸顿了一下,又说:“不过,现在是时候教她如何快乐地生活了,会生活,不也是一种立足的资本吗?”
快乐的生活……张梓暮想,这也是她父母一直给她的期盼。那次舞蹈学校之后,张时和周琼就再也没有给她提过任何要求,只希望她健康平安快乐。
无条件地付出,不求回报。
道理已经听了无数次,但亲身有所体会还是不一样的。张梓暮忽然很想张时和周琼,很想王鲸落她们。
看着温馨的一家三口,张梓暮悄悄攥紧了手:为什么她不可以继续生活下去?就像……黎铭明那样。
-
当晚八点,陈宏的中式住宅内,黎铭明收拾好行李,略显疲惫地坐在沙发上。他打开手机,见几个小时前张梓暮发来一条消息,只有短短四个字:
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