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窗外楼宇上浮华绚烂的灯火彻夜不息,俨然成了人海中的灯塔,昭示人们今晚的休息是为了明日的繁忙,而明日的繁忙则是为了下一个夜晚的灯火璀璨。
饶以扬和李月都已经睡去,他们明天都有更加繁忙的事务。前者是因为精力充沛且极其自律,早早把第二天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后者则是因为最近接了一桩大案。
黑漆漆的卧室里,张梓暮两眼如灯,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的闹钟。
三、二、一!秒针小跑着走过最后一刻,零点到来了。张梓暮紧张地屏住呼吸,可预想中的恍惚昏沉并未到来,她依旧是清醒的。
她轻轻推开门,向最里面的一间屋子走去。房子最里面是李月的衣帽间,那里有一面巨大的全身镜,映着猫咪越来越近的身影。
乌黑的身影越来越大,又渐渐拉长,变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张梓暮活动了一下关节,伸手扶住镜子,与镜中的自己掌心相接。
由猫变人的过程说不上痛苦,她不仅没有那种筋骨具裂的感觉,甚至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只觉得一瞬间天旋地转,仿若跌入了自己在平行时空中的另一具躯体。
“这比几小时前第一次变形好多了。”她想,那时她狠狠摔了一跤。
眩晕感还是袭了上来,她顺着镜子滑了下去,坐在地板上,借着依稀可见的微光失神地望着自己在镜中的影子,觉得眼前的一切分外不真实。
“只有这样我才能活,才能变成人!”黑猫歇斯底里的咆哮于寂静中响起。
“这又算什么?”张梓暮很想问问黑猫李,“复活定律吗?”
“没办法,能供我杀的猫越来越少了,我只好杀了小白和小毛,可是没用,我变成人的时间越来越短……我不想死,你现在是我唯一能找到的人猫了,我不能让你离开这儿!”回忆中的话语断断续续涌上脑海,真实得仿若黑猫李就在她面前用那双癫狂的异瞳恶狠狠瞪着她。
“我们不能成为生者的羁绊。”张梓暮重复着黑猫的话,莫名想起48天死亡定律,眼眸中闪过一丝黯淡:“忘记,也许才是最好的结果。”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后,她从地上起身,轻手轻脚地钻进书房,反锁好门,打开书桌上的电脑。
猫、死亡、传说……张梓暮输入一个个关键词,回车,各种信息雪片般出现在屏幕上。
“奇闻异事:预知死亡的猫咪”
“你可能不知道,猫咪死后不能埋。”
“猫可以让死人复活吗?”
……
张梓暮一目十行扫过网页,发现检索结果五花八门,却没几个跟她相符的。有些页面还配了血腥吓人的猫鬼图片,看得她头皮发麻。
她把关键词改成“四十八天死亡定律”,再次检索,这一次网页中出现了死亡率定律、成功三大定律、180天死亡定律……就是没有她要找的48天死亡定律。
张梓暮手抱后颈,靠着椅背轻摇了两下转椅,随即又想起了什么。敲击键盘的声音响了几下后,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今年全国死亡人口99505万,意外死亡约1895万,其中桐城死亡人口41万,意外死亡约2700人。
她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不算所有死去的人,只是一半意外去世的人变成猫,世界也该“人猫”泛滥了;要是自古以来都有这种事情,传说中、网络上也不至于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这现象,不上报科学院可惜了。”张梓暮盯着屏幕,忽然在一角看到了一条娱乐消息:知名导演疑似被人举报涉嫌谋杀。
张梓暮向来对娱乐消息不感兴趣,但是封面内容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张电影海报,美丽的母亲俯身搂着儿子,下巴亲昵地搁在男孩乌黑的发顶上,而儿子的肩膀上则趴着一只萌萌小黑猫。
这是她死亡那天看的最后一部电影,叫做《永不分离》。
片中一对母子相依为命,清苦的生活因为一只黑猫出现转机。灵性的黑猫给母子俩带来了欢乐,甚至在一些地方提点了母亲,使得母亲小店的生意红火起来。故事的结尾,黑猫身份揭晓,它是这个家意外死去的父亲,而这位父亲看到妻儿能够独立照料好生活后,便离开了她们,去往天堂。
故事虽然平淡,却因为娓娓道来的叙事手法、温馨的画面、动人心弦的情感内核收获了很高的口碑,催泪效果不亚于《忠犬八公》。
忽然提起,张梓暮觉得这个故事跟她的遭遇很像,比网上那些诡异的都市传说像多了。
她点击网页,开始翻看导演的介绍。
导演名叫陈宏,49岁,早年执导过几部叫好又叫座的电影。但近十年,这个导演都没有任何新作品。
十年磨一剑,《永不分离》来势汹汹,论质量大有可能成为近年来难得的国产电影经典。
张梓暮接着吃瓜,点进了一条名为《陈宏发声否认涉案》的新闻。
这是一份很常规的辟谣声明,除了对造谣者进行谴责之外还打了感情牌:陈宏的妻子钱茵在生下儿子陈一后就去世了,陈宏在这之后也没有再婚,而是一边拍戏一边抚养儿子。可祸不单行,七年后,陈一也车祸身亡。
“十一年了,陈导没有怨恨命运对他的不公,而是将对妻儿的爱化为大爱,为世人奉上一部温情的治愈大片。”新闻在这样的一段话中收尾了。
张梓暮没心思去看下方吵成一团的评论,目光扫过侧栏相关的新闻推送。
也许是人红是非多,推送中大多是对陈宏及其作品的称赞,也不乏“陈宏儿子陈一并非原配所生”、“陈宏拍电影虐猫”等负面新闻。
在冰火两重天的正负评价中,张梓暮快速捕捉到了一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标题:《永不分离》电影路演桐城站。
门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李月起床了。
张梓暮看了看时间:五点半,便退出界面,清除了所有浏览记录,关上电脑,摇身变回了猫,晕乎乎地在地上打了个转。
片刻后,李月关上门匆匆走了。
窗外是尚待苏醒的都市。
作为本地商圈标志性的消费娱乐中心,双笙大厦也在沉睡中静静等待着今日的开张迎客,唯有顶层某一处,一位头戴棒球帽的少年撬开了密封的窗户,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墙壁,看向脚下近七十米处的地面。
大厦外墙满是几何设计感的金属装饰,非常牢固,工人清理墙面时也会站在这些架子上。
少年轻呼一口气,戴上口罩,利索地翻到窗外,抓住金属杆站稳。高处的气流将他的衬衫下摆高高吹起,他手脚并用向楼顶攀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脖子上的金属挂饰时不时撞到金属架,发出轻微的声响。
终于,他双手攀上了天台的边缘,踩着桁架的腿骤然发力,借势将另一只胳膊搭上了上来,却猛地一打滑——瓷面的边缘上有水!
手臂脱力,少年顷刻失去平衡,向后栽倒。
棒球帽在半空飞走,初乍的一缕天光映在少年乌黑的眸子里,他直直向下坠去。
-
张梓暮落到了地板上,颇有成就感地看着被自己拧开的书房门把手。她扒门而出,差点撞到一双腿上。
饶以扬抱着胳膊居高临下看着她,满脸揶揄,仿佛抓到一只离家出走的熊孩子。张梓暮上前围着他脚边转了几下,摆着尾巴走开了,背影仿若一只大尾巴狐狸。
饶以扬无奈地关上书房门,嘟囔着:“还真是个猫精,基因突变了吧。”
张梓暮:大概真是因为我基因突变,才会成为人猫吧。
猫精……她品了品这称呼,回头看。
饶以扬依旧那副抱着胳膊俯视她的姿势,似乎料到她会回头。
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后,猫精突变为狐狸精,扑到主人怀里开始撒娇。
“好了好了,”饶以扬被怀里的猫闹了一会儿,好容易摁住她,“我得走了,赶时间。”
张梓暮看着饶以扬近在咫尺的脸,忍不住伸爪抚摸。
饶以扬捏住猫爪,把她放在地上:“我今天会很晚回来,你在家好好看家。”随后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背上双肩包出门了。
偌大的屋子,又只剩一只猫了。
“当所有人都接受你的死亡开始新生活时,定律便会启动。”黑猫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我们应该消失,消失才是最好的!”
张梓暮摇身一变,又成了少女,走到窗边望着小区络绎进出的人。
比起忙忙碌碌的众生,做一只吃吃睡睡的宠物确实轻松,你不需要劳动,也不需要对谁负责,只需撒娇卖萌,人类便会为你掷(猫)粮千金。
但这种生活又实在煎熬,至少张梓暮是这么觉得。
她告诉自己,宠物猫就是靠物种身份吃饭,但有时心里仍觉得自己像一只令人鄙视的寄生虫。
而且作为人猫,即便延续了生命,保留了心智,也难以跨越巨大的物种差异,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没有社交,没有权益,没有自由,行动不便……这副躯体成了一座比监狱更残酷的囚笼。
她似乎能够理解黑猫李为何宁愿残害同类,也要变成人形了。
“这么一想,48天死亡定律才是恩赐啊。”
饶以扬的身影出现在小区门口,又转身向窗口望过来。张梓暮瞬间躲到窗帘后边,再看时,男孩身影已经不见了。
两个月前,离开高中的那一天傍晚,也是同样的场景。
张梓暮收拾好教室里所有的物品,疲惫地趴在走廊上,远远看见饶以扬向大门走去。
夕阳下,少年瘦瘦高高,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班服,干净而美好。
周围同学都是同样的打扮,都同样的青春洋溢,可那个身影就是硬生生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占据了她全部视野。
视野中唯一的人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头望了一眼。尽管不确定对方能否看清她,那时张梓暮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开了。
场景重合,张梓暮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唾手可得的感情就在眼前,只需要她说出来。
一瞬间,她很想冲出去,追上饶以扬,告诉他都发生了什么。
张梓暮确实出去了,可大街上早已没了饶以扬的身影。张梓暮戴着从家里顺出来的棒球帽和口罩,看着满满烟火气的大街,觉得有些恍然:她现在前路未卜,碰到熟人都不知道怎么跟人解释自己为何会从坟墓里爬出来。
……而且饶以扬已经开始新生活了。
张梓暮越想越心乱,她甩了一下脑袋,思索片刻后,决定前往双笙大厦。
那里有《永不分离》的路演。
在线下,《永不分离》也一如网上的热度,很受欢迎,大厦一楼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安保人员正在费力维持秩序。
张梓暮站在大厦外一处较高的花坛上,时不时往里张望一眼——与其说是来看路演,她更多是在看炽热的影迷。
目光胡乱地扫过人群,张梓暮发现一个与她相同的旁观者。
那人约莫十七八岁,不仅那种疏离人群的感觉与她相似,连装扮都是同款的黑色棒球帽和口罩,脖子上还有一个金属挂饰。
那人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冷冷地把目光扫来,与她的视线甫一接触,便移开了,随后他离开了人群。
“他该不会刚刚跟人打过架吧。”张梓暮注意到他不仅衣服上有灰尘磨损,连胳膊上都有轻微擦痕,走起来时身子还有些轻微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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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蹲不到什么导演主演等大明星,手里又没票,张梓暮等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开。
没等她走出两步,就见警车闪着红蓝警灯,停在了大厦前面,惹得一些人好奇地张望。便衣和不便衣的警察下车直奔楼内,没过几分钟,便铐着两三人出来,一股脑儿塞在警车里。
大厦前一时间更热闹了,执法人员、媒体记者吃瓜群众挤作一团。
被抓的人都戴着黑色头罩,看不清样貌。张梓暮从现场记者的话中知晓了他们的身份。
“我现在是在桐城市双子大厦门前,就在刚刚,知名导演陈宏和他的两名助理被警方带走。此前一直有传闻陈宏与黑恶势力勾结,身涉多桩命案。此次他被逮捕的原因也正是涉嫌谋杀……”现场一名年轻女记者在镜头前磕磕巴巴地直播。
一部爆款电影还没下映,明星导演就成了杀人犯被警察带走,这消息仿佛水入油锅,当场在人群中炸开。
“我去,网上传言是真的!”
“不会被人泼了脏水吧。”
“电影拍那么好,谁想到是个变态。”
“十有八九是真的,警察要是没证据,会随便抓人吗?”
“死了老婆孩子,心理扭曲了吧。”
“这电影不得下线封禁?投资方也不管管。”
“犯了罪就别想逃!”
……
越来越多闻讯而来的人涌入了广场,还有不少网络主播。
看着混乱的现场,张梓暮觉得自己离开比较好。
转身那一刹那,她余光捕捉到了一个高挑知性的身影。那人穿一身黑色西服正装,短发简洁干练,正在同警官交谈着什么。
“李月!”张梓暮一惊,“难道这就是她最近加班加点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