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仿佛被割裂一般,张梓暮忽然就醒了。
微风轻拂,天空中飘着大片大片的云彩,纯白又轻盈,圣洁得让人不由得相信慈悲的圣母就隐藏在其间,悲悯地俯视着地上的芸芸众生。
张梓暮看着油画一般的天,一时有些恍惚。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她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可触感却让她神经质地跳了起来:是毛!
她看着自己的手——一对毛茸茸的小白爪,掌心梅花状的肉垫粉粉嫩嫩。
“是猫。”她暗自松了一口气,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会是猫?
文艺作品中但凡描绘主角变成动物后,角色大多要经历疑惧、抓狂、丧气再到平静等一系列心理变化,以及认为自己在做梦、确定不是在做梦、最后认清现实的等一系列经典操作。
变成猫的张梓暮也未能免俗,她在十几分钟内将以上几个过程原封不动上演了一遍,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
等发热的大脑冷却下来,张梓暮发现自己趴在小区门卫室的楼顶,从这里她甚至可以看见远处自己卧室的窗户。
她从门卫室顶缓缓爬下,躲到自家楼栋门口的绿化带里,像一只守在耗子洞口的真正的猫那样,静静等待着。
她在等她的父母。
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记忆也停在了那晚她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但不论魂穿也好、夺舍也罢,现实中她父母一定有在关注她的去向。
也许,她的本尊此刻正在医院里昏迷,只等她离开这副猫的躯壳,回归原位,生活便可以重新步入正轨。
“总不能是这只猫魂穿到我身体里,疯疯傻傻四脚行走,导致本尊现在被关在精神病院吧。”她想着,随即内心又闪过一丝顾虑:她妈对猫毛过敏,很可能不让她接近。
暑气逐渐攀升,在正午达到了顶峰,又渐渐消散。
熟悉的黑色轿车刹在楼下停车位上。张时解开安全带下车,绕到车的另一侧搀住踉跄不稳的周琼。
周琼扶住丈夫站稳,脸色苍白,泛红的双目无神地盯着不远处的地面。她上眼皮有些浮肿,像是哭了很久。
“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呢?”周琼哑着嗓子说,“掉一个花盆怎么就那么巧砸中小暮呢?”
“这确实巧得有些残忍了。”张时伸手搂住妻子的肩膀,微微拍着,面色凝重。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能够拥有这么一个女儿已经是我们莫大的幸运了。”张时说着抬眼望向居住多年的房屋。
在仰视的角度下,这栋只有一个单元的高层住宅又瘦又高,仿若一把插在地上的利剑,又像一块镇压灵魂的长碑。
张时忽然觉得,这栋楼充满了压迫感和诡异感,即便现在骄阳似火,万物澄明。
张梓暮在一旁听着,仿佛挨了一记晴天霹雳。
“能够拥有……”她咀嚼着话里的字眼,“什么意思?难道我残了?傻了?成植物人了?”
除了这些,还有一种最坏也最可能的情况,但她不敢——也不愿再往下想了。
张梓暮从绿化带里走出来,在爸妈面前站定,随后做了一套颇为滑稽的动作。她先是举起前爪拍拍脑袋,然后四肢着地转了两圈儿,最后后脚站立拍拍肚子。
做最后一个动作的时候,她一个重心不稳向后栽去,在地上翻了个跟头。
周琼看着面前有些滑稽的猫,哽咽了一下,随后眼泪决堤似的哗哗往外溢。
张梓暮从地上爬起来,喵喵叫了两声,期待地看着父母。
她刚刚做的是她小时候经常在家里表演的一套动作,她不指望父母能够因为这个猜出她的身份,但希望他们能够因此留意到她。
哪怕远距离的接触,也能给她自证身份的机会。
“这猫还挺滑稽,”周琼抹去眼角的泪水,抬头问张时,“小暮小时候也喜欢做这种拍脑袋转圈圈的动作,你说这是不是她回来看我们了?”
“应该是吧。”张时说,“别哭了,女儿现在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她不会想看你哭的。”
张梓暮在一旁听着,心里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天上……
天上没有圣母,只有死亡和该死的高空坠物。
“我真想收养这只猫,它看起来不像是家猫。”周琼上前一步,想要摸一摸猫。
“别去!”张时拦住她,觉得自己老婆已经神志不清了。他看着地上垂着脑袋的三花猫,顿了顿,说:“我们一会儿去给它买些猫粮放在楼下,这样至少它不会饿肚子。”周琼点点头。
“器官捐献仪式明天进行,我们回去准备一下吧。”张时叹了一口气,“这样也算延续了女儿的生命。”
二人相互搀扶着上楼去了。
张梓暮小跑着在他们身后跟了几步,又不敢离得太近,便停了下来,透过玻璃门目送父母的身影消失在一楼拐角处。
“之前每次送我上学时,你们都是这么目送我的吧。”她愣怔在原地,久久不动,像是一块老化的磁盘,缓缓接受着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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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晚风挟裹着最后一缕晚霞徐徐吹过。
张梓暮躲在绿化带里,看着风中沙沙作响的树梢,莫名想起了一句古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子不待也不行啊!从古至今,无人能跨越生与死的距离,而人与猫的差距……”张梓暮试图皱起已经不存在的眉毛,无奈苦笑,“和人跟狗的差距差不多吧。”
她翻了个身,肚皮朝天,绿莹莹的猫眼里映着稀落的几颗星星:“要不我就待在这儿,给小区……不,给爸妈清理清理老鼠得了。”
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头顶。张梓暮翻身站起,发现是她那一诺千金的亲爹来给她送猫粮了。
这让她有些欲哭无泪:活着要靠爹妈养,死了还是靠爹妈养。
张时把猫粮倒在一个精致的小碗中,然后走到一个角落里,叮叮当当忙活起来,有条不紊,一言不发。
他已经把白天的正装换下,身上套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短袖,风一吹就鼓起来。
张梓暮看着父亲佝偻起来的背,知道这是他满腹心事的表现。
她父亲就是这样,越是难受,越是有心事,表面就越冷静,越沉着,也越会埋头扎进各种器械机构中,像是在逃避现实。
张时把东西组装好,又摸出一个小单片机嵌进去,随后开始调试。
张梓暮在一旁看着,发现这是一个简易的小型投喂装置,大把猫粮储存在一个塑料罐子里,一旦食盆里的猫粮不够,便会自动补足。
而那个单片机,她觉得应该是个定时装置,用于每天在固定的时间点投喂。
张时从地上起身,张梓暮跑过去围着他的腿蹭了几圈,喵喵叫了几声,看着父亲。
昏黄路灯下,张时看着地上的猫,犹豫了几秒,随后他用手摸了摸猫头,离开了。
张梓暮抬头望向家的位置,见暖黄的灯光从厨房的窗口映射出来,仿佛夹杂着浓浓的饭香。
一想到饭香,张梓暮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然后围着食盆转了一圈。
——这是她以前吃饭的碗。
张时在电梯门口停下,回头望了一眼打转的三花猫,重重叹了一口气。
“李教授。”他嗓音几不可闻,“没想到,这种现象又出现了。”
“对不起,小暮。”电梯门合上的前一刻,张时最后看了一眼相处十七年的“女儿”。
三花猫正在玻璃门外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生离死别是常态,我不想让你妈妈陷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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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这几天,张梓暮就一直逡巡在自家楼下。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保持这个状态多久,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去世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可以化为一只动物重返人间,默默陪伴着自己之前至亲至爱的人。
不过,这状态也确实没维持多久。
那天,张时和周琼送来了比往常多一倍的猫粮,还给她带了几只毛绒老鼠,然后就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开车走了。
张梓暮左等右等不见父母回来,正诧异时,便看见新住户搬进她家里。装修工人改造窗户的身影在窗口时隐时现。
这样也好,她想,离开充满回忆的地方才能更快地走出记忆的阴影。
等时间抹去一切伤痕,她的父母会渐渐适应没有她这个孩子的生活,甚至有一天,他们会再要一个孩子,或者领养一个。
不论如何,人不能总是沉溺过去,凡事还是要往前看的。
那她呢?张梓暮双目无神地看着自己的投喂机,机器里不知何时爬进了蚂蚁,黑压压覆盖了一片。
张梓暮伸出爪子,想着怎样才能把机器拆开。
咣当一声,未等她爪子触及,投喂机就被突如其来的一扫帚拍散架了,猫粮稀里哗啦撒了一地。下一秒,她的后颈被人拎起来,继而整猫被粗暴地塞进蛇皮袋里。
“喵呜”张梓暮在袋里反复挣扎,在蛇皮袋封口的前一刻箭一样地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飞速穿过曲曲折折的景观植被,攀上墙上的藤萝,纵身一跃翻到了小区外。
马路上人来人往。张梓暮缩在墙根,微微发抖。刚刚挣脱前的仓促一瞥,让她知道是物业来清理小区流浪猫了——包括她这只如假包换的流浪猫。
一个胖乎乎的小孩骑着三轮脚踏车从她身边掠过,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马路上车来车往,纷扬的尾气让本就炽烈的暑气更加酷热;不少人依旧在顶着烈日穿梭奔波……
张梓暮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流浪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颠沛了点。
巨大的孤独感袭来,张梓暮忽然很想去看看……饶以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