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不死不休(1)
病看完了,单致飞按理就要退下。他跪在仙珠脚边磕了三下,临走前忍不住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娘娘千万保重身体,听臣一句劝,娘娘这双眼睛真不能再哭了。”
听到这句话,仙珠干涩的眼睛仿佛又润起泪意,低语道:“辛苦你来凤鸣宫为我看诊。”
御医们走了,咏阳从内寝中跑出来,搬着仙珠的脖子,忧心地问:“皇阿娘,你的眼睛看不到了么,你看得到咏阳么?你看看,这是几根手指?”
仙珠握住女儿的手,把她的小手放在唇边亲吻,一边吻一边数,“一、二、三、四、五、六!咏阳的胖手手上有六根手指。”
咏阳变了脸色,抱着她道:“皇阿娘,你别怕。咏阳去找父皇,让他请天下最好的大夫来医治你。”
仙珠眼眶湿热湿热,咏阳哪里知道,就是她的父皇把她的皇阿娘害成这样。
她眼睛中流下来烫热的液体哪里是眼泪,根本就是身体里的血。
弘毅觉得与仙珠吵架真比处理朝政,革新弊政还要困难。他简直要头痛欲裂,回到燕月堂,虚软地倒在宝座上。
回想起仙珠对他的泣血指控,心情忧伤得无以复加,担心她会真的不原谅自己。
寻常人家夫妻吵架,同在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三亲六故、邻里族人都要过来劝和。谁对谁错辩个“理”字出来,错的人赔个不是,对的人给个台阶,事就过去了。
可是这天下第一家,皇上和皇后吵架,谁来当和事佬?谁又能去做这个和事佬评价皇上和皇后的不是?
皇宫太大,屋宇太多,若是存心不想见面,两个人可以一生都老死不相往来。
不然,怎的有“冷宫”这个词呢?
这么尊贵的两人针尖对麦芒,旁观者哪怕心急如焚也只能干瞪眼。更坏的是,还有一些人专门拨火,唯恐天下不乱。朝中已经有人,蠢蠢欲动,想要皇上废后。
弘毅把手捏成拳头在额头上敲了几下,压下纷乱的心绪,继续批阅枢密院呈上来的奏章。第一本就是枢密院使陈非奏请,韦氏既回,皇上就要迎她入宫。因为按做道理,韦氏才是先帝钦选的太子妃,如不是沈祁阳使了奸计,如今的皇后都应是韦氏。
“一派胡言!”弘毅把奏疏扔到一旁,再拿起一本,复又如此,他又扔下,再看,还是。其中还有更有甚者,不仅要他迎回韦氏,还要废除皇后,正本清源,立韦氏为皇后!
他簇起眉头,在屋子里绕了几个圈,琢磨许久,亲下圣旨。
即择吉日,速迎韦氏入宫,封为贵妃,赐幽兰宫。
圣旨传到韦府,举府惊然。韦月眉自己都没有想到,弘毅会这么快迎她入宫。韦崇老泪纵横,大呼皇恩浩荡。
钦天监观天象,八月初七乃是最近吉日,便定为贵妃入宫吉日。
入宫前夜,韦月眉一夜未曾入眠,坐在常棣床边,痴痴看着。
这孩子越长越大,越长越好,钟灵俊秀。年岁不大,书念得极好。聪明伶俐至极,诸子百家倒背如流,开蒙才几年,肚子里已经装了几百本书。将来若能科举出身,当朝做宰,于她也是左膀右臂。
正在胡思乱想,突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咳嗽声。韦崇走了进来。
他先看了一眼睡梦中的常棣,然后交给韦月眉一个黄绸端花锦盒,“这里面装的是先帝的圣旨。”
韦月眉满腹狐疑,既然是先帝的圣旨,为什么要交给她?
她把锦盒打开,看到那圣旨,嘴巴张了又张。
“拿着吧。这道圣旨皇上也知道,曾向我询问多次,我都说毁了,化成了灰了。如今你要入宫,也没什么可给你的,希你能好自为之。”
韦月眉抱着锦盒,深深磕头,“父亲,恕女儿不孝。往后不能承欢膝下,以敬孝道。常棣年幼,父亲还需教导,不严不足以成材。”
“常棣之事,你放心。”
五更起早,韦月眉更换吉服,辞别亲人。从此往后,君臣有别,她就是皇上的女人,他们的主子,再不是姐姐和女儿。
常棣穿着新衣,喜气洋洋,天真地问,以后能不能经常入宫看她。
韦月眉抚着他的发辫,含泪道:“外眷无旨不得擅入。”
常棣道:“你是皇上的妃子,求皇上下旨不就好了。”
韦崇把常棣喝退,内监尖声喊起,“吉时已到——”
顿时,乐声如潮,鞭炮齐鸣。
韦月眉被接到幽兰宫,一干宫奴,男男女女跪地恭迎。她惊讶地发现,幽兰宫被装点一新,门前的红灯,寝宫里的红帐,还有龙凤呈祥的红蜡烛。无不昭示今晚这里要行一场盛大的喜事。
韦月眉喜上眉梢,拿出见面礼分与众人。其中一宫女,眉清目秀,神色异于常人。月眉心中暗讶,更衣的时候,悄悄将她单独留下。
此女见左右无人,方上前请安,“娘娘贵人多忘事,恐怕是不认得奴了。”
韦月眉道:“眼瞅着相熟得紧,就一时不记得在哪见过。”
那宫奴道:“奴叫若儿,原在长秋宫当差。”
韦月眉一听“长秋宫”三个字,身如雷震,顿时明白这奴子乃是昊麟的人。心中乱琴纷纷,不得不携手请她相坐,笑道:“你是长秋宫的旧人,那就太好了。我正愁入宫没有趁手的人可用。”
若儿谦让不过,斜着身体坐下,“承蒙娘娘不弃,奴定当竭尽全力,助娘娘登上后位。”
韦月眉道:“此话休说。我刚入宫,根基浅薄,怎么可能撼动皇后这棵大树?”
若儿笑道:“娘娘刚入宫,对宫里的形势不清楚。皇上已经下了口谕,把她囚在凤鸣宫,不死不出。这离废后不就是一步之遥的距离?”
韦月眉心中明白,所谓一步的距离,跨得过去,就是一步,跨不过去,就是天涯海角,永生永世。
她不提此话,却只问这奴子,这些年来宫里的妃嫔有几人,皇上宠幸的有哪些,两宫太后又是如何。
若儿忙道:“两位太后早不管事,这么多年,真正管理后宫的是皇后。如今的妃嫔,反比皇上登基的时候还要少。皇上最宠爱当然是皇后,几位婕妤、美人根本排不上号。娘娘来了后,她们又要往后走了。”
“何以见得?”
若儿捂着嘴,笑道:“娘娘一入宫就是贵妃,还赐幽兰宫独住,这样的恩宠可是后宫从来么有过的。因为这事,打翻了好几位妃嫔的醋坛子。听说,今日她们都去凤鸣宫哭诉去了。”
皇上下了口谕,囚皇后于凤鸣宫,但仙珠名义上还是皇后。
不许她出去,不代表不许别人来看她。这些年来,后宫的妃嫔圣爱虽寥寥,仙珠却未曾苛待过她们。还常能想其所不能想,包容她们偶尔的小性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再冷的石头捧在怀里三年也能捂热了,何况是人?秦婕妤、王婕妤和几位美人早已经对仙珠心服口服。
听闻皇后的遭遇,吃斋念佛为她祝祷。每日都来凤鸣宫,陪她说会子话,解会子闷。韦月眉入宫之事,也是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出来的。
秦婕妤最为不忿,“怎么能让她入宫呢?失踪那么久,流落在外,谁知道发生过什么?皇上怎么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自己失去记忆,就失去记忆?”
一向稳重的王婕妤也忍不住抱怨,“入宫就封贵妃,凭什么?皇上还给他挂红帐,点红烛,这可是皇后才能——”
仙珠半躺在床上,抚摸着乖球儿的长毛,凄凉笑道:“凭什么?就凭她姓韦。韦崇是皇上帝师,先帝本来就是把她指给皇上为正妃的。如今不过为贵妃,说起来还委屈了她。唉,世事难料,说不定哪天她真做了皇后,也不一定。”
王婕妤啐道:“呸,她也配!娘娘,永远都是我们的娘娘。”
秦婕妤和身后的美人顿时纷纷点头,个个眼泪汪汪。
仙珠道:“真是一群傻瓜,天底下哪里有永远的娘娘。若有那一天,我真不在了……你们要自己照顾自己。”
听到这些话,婕妤、美人又是一通大哭。
正是哭声一片,弘毅走了进来。众美人唬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匆匆告辞而去。
仙珠仍半倚靠在枕上,因为眼疾,眼睛无神而空洞,仿佛她的心也是空洞洞的一样。
他尴尬地站在床边,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侧着身坐下。问:“她们刚刚在哭什么?”
仙珠冷笑,并不回答。
他气得是咬牙切齿,却又伸手握紧她的柔荑,“仙珠,别这么对我,我是皇上!”
她还是冷笑,把手从他的掌心抽回来。借着眼前微光,靠在他的耳边,娇软酥魅地道:“臣妾知道了。皇上,快去幽兰宫吧。贵妃还等着您呢。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明明知道她是故意气他,明明已经被她气到七窍生烟。他却还是舍不得怀里那幽幽清香,温热躯壳。哪怕是躯壳吧,也想紧紧拥有。
他抱住她,不许她离开,“朕哪儿也不去,就在凤鸣宫,好不好?”
仙珠挣扎起来,拼命推他,“滚!我不想你留在这里,更不想看到你!你去见韦月眉,你去!把我的皇后宝书、玉玺、印绶一齐带去,通通给她,我什么都不要!”
他彻底恼了,愤怒地站起,“你——真心不做朕的皇后了?”
“不做!”
他在屋里绕了好几个圈,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撂下一句“你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