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你亦坏人心(9)
韦韵诗从承晖宫出来,诚惶诚恐地来到凤鸣宫。眼见得里面花影重重,人影寥寥。刚到夏天,窗上已挂起竹帘,遮住阳光,浸得满屋子里凉嗖嗖的。刚进来就觉得遍生凉意,隔着衣服,皮肤上也泛起鸡皮疙瘩。
韦韵诗跪在地上等了许久,仙珠才来。
仙珠从碧玺珠帘后走出来,穿着一件半旧湖蓝色直缀宫服,珠纱绸制锻面长裙。头上的凤冠点金描翠,都是平日寻常打扮。
可见,对于接见韦氏,不需要隆重。
仙珠可以不隆重,韦韵诗却不能不伏低,她叩礼道:“臣妾给皇后请安,皇后万福。”
霁月扶着仙珠坐到宝座上,仙珠淡淡含笑,眉毛往上挑了挑,心说,万福,什么万福?有你在,我如何得福?
“王妃快起来吧,地上凉,别冻坏了膝盖。来人,赐座,看茶。”
“谢娘娘。”韦韵诗的背挺得如尾长荷,侧着身体,倨傲地在瓷凳上斜坐下。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
见她说话口吻与往昔大不一样,韦韵诗微微错愕。这时,霁月端上茶点,韦韵诗看那一桌细点,都是一种似白非白,似黄非黄的点心。
韦韵诗心中疑病更重,低头琢磨间,不经意看到暗处的珠帘后,似有一双男子朝靴在不安地微微移动。她浑身一抖,旋即镇定下来。
仙珠笑劝道:“王妃,莫要拘束,吃点心啊。”
韦韵诗垂眸微笑,温顺地道:“妾谢娘娘美意,但妾斗胆恳问娘娘,弥乐在哪?妾几日没见到他,十分挂念。请娘娘快让弥乐出来。”
“呦,急什么?难道本宫还会吃了弥乐不成?”仙珠刚说完,霁月一招手,上来几个宫奴,用竹竿挑开西侧的竹帘。
春园丽景扑面而来,远远的花丛间,弥乐正兴趣盎然地跟着师父学习拳脚,弥乐学得是兴高采烈,一招一式颇像样子。
韦韵诗走到窗边,情急地大喊:“弥乐!”
弥乐却毫无反应,像没有听到一样。
“他听不到。”
韦韵诗道:“为什么听不到?”
仙珠从宝座上下来,真诚地说:“我阿娘说,我哥小时候就是如此。读起书来就要睡觉,练起功来就入迷,饭都可以不吃。”
韦韵诗吃惊错愕,半天才说:“弥乐年幼,心性未定。现在爱的东西不一定长大还会喜欢。而且,沈将军是将军,弥乐是弥乐,不一样。”
仙珠站立于她面前,直视她的眼睛,咄咄逼人地道:“韦韵诗,你还要隐瞒到什么时候?一个谎需要百个谎来圆。刚刚都说了,我们是一家人。弥乐是我哥沈祁阳的孩子,对不对?”
韦韵诗面色血红,大声说:“娘娘,说的什么话?臣妾一点没明白。弥乐是潞王世子,潞王的儿子。他和将军有什么关系?娘娘这么说,不但是污蔑妾身,更是侮辱了王爷与将军!”
说着,她哭着跪下去:“妾知道,娘娘对妾有偏见,认为是妾害死了木兰郡主,逼走了沈王妃。天地良心,妾真的没有做过那些事。这么多年,妾在王府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哪一日不是矜矜业业?沈氏走了,王爷为了劝回她,常常往返于京师和潞南之间。一走就是数日,回来就是借酒消愁。妾呢?不能走,更不能难过,还要为王爷管理王府,操持家务,生育世子,抚育世子!现在还要受娘娘这样的侮辱!王爷,王爷,难道妾不是你的王妃,不是世子的母亲么?为什么要受这样的侮辱,妾还不如死了算了——”
说完,她猛然站起来,就要以头触柱。
千钧一发,计彧从珠帘后闪身出来,挡在她的前面。
韦韵诗一头撞在他怀中,看清是他,顿时哭得大雨倾盆。计彧心中有愧,自然也是百般柔情。
计彧满脸凄惶,对着仙珠道:“娘娘,臣已经说了。这件事绝不可能的。冬至那夜,臣虽然饮醉,不复记忆。但是臣信得过韦氏的人品。”
仙珠眼神中闪过刀锋般的锐光,看着梨花带雨的韦韵诗,长叹一声:“看来是本宫误会了,还请王爷、王妃见谅。因为事关皇家血脉之正统,本宫不敢丝毫马虎和大意。这也是为了王爷和王妃。”
计彧回身看着韦韵诗,自责地道:“真对不住。我本该更好的保护你。”
“王爷,不要说了。如果这些都是妾到王爷身边必须承受的,妾甘之如饴,绝没有半句怨言。只希望王爷能在思念姐姐的间余顾念妾一丝半点,妾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说得还要怎么个低声下气,计彧动情地说:“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回家。”
韦韵诗泪如雨下,有种苦尽甘来的甜蜜,又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爽快。
沈仙珠大概万万想不到,她这么做反而拉近了计彧和她的关系。
事已至此,再说下去也没了意思。仙珠叹息一声,令宫奴把弥乐领过来。
弥乐蹦蹦跳跳,满头大汗。跑进来见过皇后、爹爹和阿娘。韦韵诗看到儿子,一把抱在怀里,痛吻了好几下。
仙珠弯腰用手绢擦着弥乐额上的汗珠子,笑道:“练了这么久的功夫,又渴又饿了吧。弥乐,要不要喝茶,吃点心?”
弥乐点点头,大声说,要!
霁月笑着给他吃茶,把糕点送到他的嘴边。
弥乐张开嘴,吃得大口大口。
仙珠一边看着弥乐,一边说:“你们大概不知道,这种糕点,叫云片糕,却不似一般的云片糕。它是用蚕豆做的。本宫也算珍馐美味中长大,但蚕豆这种东西,还是入宫才偶然吃到。在侯府的时候从来没有吃到过。”
这话说得有点稀奇古怪,韦韵诗心情微动,计彧更快一步问,为什么?蚕豆并不是稀奇食品。
“因为我哥哥吃不得。”
“他为什么吃不得?”问这话的却是韦韵诗。
仙珠看着韦韵诗,“王爷和王妃大概不知道,世间有一种病叫蚕豆病。生了这种病的人是吃不得蚕豆的,一吃蚕豆,轻则呕吐、腹泻,重则死亡。糟糕的是,这种病还会遗传。我们家,不仅我哥有这种病,他的女儿晓瑾也有。前两年去野外踏青,就因为误采了蚕豆花,闻了那些花儿的香味,当时就晕了过去。若不是抢救及时,恐怕——”
仙珠话还没说完,韦韵诗举步冲上去,打翻了霁月手里的青玉碗,掐着弥乐的嘴,嚷道:“弥乐,吐出来、吐出来啊!这不能吃!御医,快叫御医——”
寂静的大殿中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掉在地上的青玉碗,咣咣乱转。
计彧愕然,目光里先是深深的难以置信,然后是不能释怀的伤痛。弥乐呜呜地挣扎,点心从嘴里涌出来吐了一身。
韦韵诗终于反应过来,无力地看着计彧,“王……王爷……”
计彧痛心疾首,直问她,“你为什么要骗我?弥乐真不是我儿子吗?你和沈祁阳——你这个女人简直是无耻至极!”
韦韵诗退后两步,充满恨意地看着仙珠,事情败露,再没有回转的余地。索性也不要脸,扯开嗓子,把多年的委屈发泄出来:“计彧,你问我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因为我恨你!你这个感情的懦夫,先背叛了我们的感情,耽误了我整整十年!我好不容易嫁给你,你却因为惧内,和我圆房的勇气都没有!难道我真要做一件家具,在你身边活活守寡到死吗?呵呵,呵呵呵,没错,弥乐不是你儿子!你不知道,我看到弥乐一天天越长越像沈祁阳,我心里有多高兴!你对不起我,我就要你为别人养儿子!”
“贱人!贱人!”计彧气得完全说不出其他话,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喘气。
仙珠忙令霁月把计彧扶住,“王爷,有时候你不能光听一个人说了什么,而是要看她做了什么。”
“毒妇、毒妇!”韦韵诗冲着仙珠叫道:“你怀疑弥乐的身份,居然用他来试探我!万一他要是死了,我看你怎么面对你哥哥!”
仙珠冷道:“韦韵诗,你还有脸提我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嫂嫂为什么自尽,其中曲折再没有比你更清楚的!你以为世人都如你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背弃?实话告诉你,我哥哥确实有蚕豆病,如果弥乐真是他儿子可能也会有,但这糕点中没有蚕豆,就是一般的点心!你要不是做贼心虚,就不会急成这样。”
韦韵诗一愣,顿时也不知道该哭该笑。计彧面孔浸透哀伤,踉踉跄跄往外走去。
“王爷,请留步!”
他茫然回头,“娘娘还有何吩咐。”
看到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仙珠涌起好多不舍,但这还不够,韦韵诗做的恶还没有全部翻出来。
“本宫请王爷回去后,再重新彻查木兰的死因。姐姐深信木兰的死不是意外,本宫也觉得应该再查一次。这不仅仅是为了姐姐,更是为了天上的木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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