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你亦坏人心(4)
“夜鹰走了。”
听到这话,仙珠嗯了一声,轻轻把头点了点。
弘毅凑过来,靠近她坐下。她顺势把头依在他的肩膀,“不是皇上让他去的么?”
“他与你说的?”
她又嗯了一声,“夜鹰说,他与侍卫所的人处不来。”
“何止是处不来,简直是针尖对麦芒,侍卫所的人嫉妒夜鹰出身不好,却升得那么快。夜鹰呢,也看不起侍卫所的嚣张跋扈,耀武扬威。”
仙珠靠在他的胸前,“叶魁来信说的那和尚,皇上相信是无真师父?”
他握着她的手,苦笑:“你觉得呢?”
她摇了摇头,“臣妾虽从没见过无真师父,但觉得应该不是。”
“师父虽然法号无真,但从来不说什么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禅语,也不疯癫。”
“那皇上还——”
“夜鹰是只雄鹰,应该飞翔在蓝天。在侍卫所并不能发挥他的作用,朕不仅让他去寻找无真师父,也让他在暗中为圣母皇太后寻找亲人。唉,最近我常做梦,梦见驰睿,醒来后,心里隐隐泛痛。我虽不后悔,但还是会难过。可能就是血浓于水吧。”
仙珠泪光盈睫,钝然而迟缓的疼痛慢慢袭来。
她见过太多的别离和伤感,那些陪伴过他们,与他们一同喜怒,然后从生命中消失的人,昊麟、冰芮、驰睿、屏儿、木兰、姐姐、夜鹰甚至更早的孙茱。都是有血有肉,鲜活蓬勃的生命。
“弘毅哥哥,我……我再也……再也不想看到有人死去或是离开了。”
她抱着他,把头深深埋在他的胸膛前,潺潺眼泪,温热地打湿他的衣襟。
“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保护咏阳,不让她受委屈。”
她摇着头,肆意哭道:“不,不止是咏阳!还有昙华、晓瑾……你一定要好好地保护他们。不要让他们再受我们所承受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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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北
南地的冬天与北地截然不同,不怎么下雪,下的是冻雨。没有炕,四处都是冷的,夜里的被衾冷硬冷硬,像玄铁一样。
韦月眉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厌烦极了,憎恨极了,偏又挣脱不得,奈何不得。就像躺在她身边的男人,缠了这么多年,早分不清是缘还是孽。
莫想在门外轻咳两声,“王爷,人来了。”
她身边的男人,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让他们去书房等着,我就来。”
昊麟窸窸窣窣起床,随意裹上里衣、罩袍和大袄,“我走了,你就不用翻来覆去,安心睡吧。”
“你还回么?”她问。
“不回。”
他头也不回地走掉,冷风开始一点一点渗入。
少了一个人的体温,越发寒冷,她索性起来。原来是屋子里的火盆不知什么时候熄了。昊麟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有人上夜,入夜后,哑奴都在外头守着,等到清晨再进来侍候。
她爬下床,哆哆嗦嗦点燃火折子扔到熄灭的炭火中去。黑色的炭火趴在白色的灰烬中,挣出一点暗暗滋滋的红色。她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底看着,想这红泥炭火大概是不知道,它越是拼命燃烧,越是更快地成为灰烬。
她已经来潞北快三年了,那日庵照寺被劫,的确是沈喻指使虎豹骑所为,她与韵诗一样,被抛下山崖,掉落山涧。但不一样的是,韦韵诗被村民所救,而她却是被昊麟所救。
为什么救她?
“因为你能堪大用。”
她又问昊麟,既然能堪大用,为什么不送她回去?
他便笑说,“时候未到。”
时候未到,时候未到,他以为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
三年又三年,沈仙珠都已经当上皇后,生了小公主,姐姐都做了潞王妃,要生小世子,她所等待的时候还没到。
她被冻得猛打一个哆嗦清醒过来,现在才五更天,窗外暗蒙蒙。
究竟是谁潜早而来?
让一贯注重仪表的昊麟连头发也不束,冠子也不带,急着从热被窝里去见?
韦月梅抓起衣架上的外皮裹在身上,踏上锦鞋,悄悄跟了出去。
“王爷放心,所有的事都已经安排了。到时候你就静待佳音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昊麟的声音又脆又亮,“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无任何不放心的。这里有十万钱,先拿去用。既然要做王子,自然要有王子的气派和场面。”
昊麟说完,屋里即传来开箱子和钱币洒落的碰撞声。
韦月眉微微诧异,昊麟到底在和谁说话?与他说话的来客,声音低缓,语调奇怪。
“我是假王子,王爷才是真皇子。不然,也不会出手就是十万。不过,我这趟不知要耽误多长时间,还请王爷把答应的二十万钱一并先给我吧。王爷,您别皱眉,也别怕我会拿了钱一走了之。我们夷狄人和狗皇帝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即使没有这些钱,我也要去杀他。大不了就是晚它个十年,二十年。你们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二十年都等了,再等二十年也等的。不知,王爷等不起啊。万一,那皇帝生下皇子——”
“你闭嘴!”昊麟怒然低喝,屋子里顿时响起兵器之声。
昊麟这一辈子最讨厌被人戳痛处,若要是换了平常,他早把对方剁碎了喂狗。今天真不行,他还得依靠这群蛮子给他办事。
“莫想,把家伙收起来!赛罕,你也让你的人把刀放下。钱不是问题,要紧是事能办好,千金万金本王都不在乎。二十万钱,拿去就是。”
韦月眉听到一阵刀剑回鞘的声音,一个雄浑刚劲的声音响起,“王爷放心。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夷狄人最重义气与信用,我赛罕说到做到。”
“好!本王预祝你一切顺利,就在潞北等你的好消息!”
劈哩叭啦一行人走出房间,原来是那些人要走了,莫听出来送客。韦月眉赶紧藏身躲在暗处,她发现出来的人又高又壮,虽然穿着中晋的衣服,却一点没有中原人的气度。
这时,房间里的昊麟又开始说话了,声音里含着莫名的深恶痛绝:“吃了熊心豹子胆,敲竹杠居然敲到本王头上来了!哼,等老子当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领兵把这些蛮夷杀个精光,出了今日这口鸟气!”
韦月眉惊得嘴巴张得大大的,什么!
那些人是夷狄人?
昊麟居然和夷狄人有来往?
还没待她想清楚,一双粗钳般的手像老虎夹子一样把她整个提了起来。
“看我发现了什么?”莫听即扣着韦月眉,把推进房间,“一个偷听壁角的!”
月眉恼羞成怒,“你干什么,放开我。”
昊麟扫她一眼,冷笑道:“月眉啊月眉,你小时候呢,就喜欢去文渊阁听二哥哥的壁角。如今又在这里听我的壁角。呵呵呵,这么多年,还改不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韦月眉气急败坏,怒道:“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我是去文渊阁听壁角,那么又是谁哄着我去,求我把听到的消息一字不差地告诉他?我是狗改不了吃屎,你是猪八戒,就喜欢倒打一耙!”
昊麟目光森然,格格玩着手指关节,弄得啪啪作响,“那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啰。”
月眉气得要冲过去,与他同归于尽,可恨被莫听拦住。
“谁要跟你天生一对?要不是你,我早就是太子妃,现在的皇后。你把我关在这里,到现在还做春秋大梦。你想干什么?勾结异族,暗杀君王,这样的行为即便当上皇帝也是要被千秋万代唾骂,被所有人口诛笔伐,永世不得翻身!”
“你说什么?”昊麟跳起来捏住她的脖子,“韦月眉,信不信我会捏断你的脖子!”
月眉纤细的脖子在他的巨掌之下像花茎般柔弱,只要稍稍用力,她就会真的会像牡丹花一样离枝而去。
“你——有种就杀了我啊!”
“别以为我不敢!”
“我知道你敢,你就杀了我,反正这样活着,比死了还不如!”
昊麟的手掌越收越紧,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秒,韦月眉的思维混沌又清明。
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的冬季,也是这么冷。她陪着弘毅站在御街的投壶小摊贩前,摊主递给他一盏柿子灯。
他痴痴地看着灯,不禁流下泪来。
她不知他为什么流泪,又好像知道他为什么流泪。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离他山高水长。
然,却总会不由自主地想:他即便不爱她吧,那,会不会想念过她?就像看到那盏柿子灯一样,在看到某样关于她的物件时,情不自禁想起,曾经有一个女孩差一点就做了他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