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你亦坏人心(5)
春日的山岭,百花绽放。嫩绿的芽、含苞的蕾,风中抽条的枝,迎风高飞的纸鸢,无不暗示春的美好。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昙华拿着手里的扫帚,一边诵诵有声,一边努力扫落地上的树叶。
到底是孩子,虽然对扫地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劳作十分抗拒,可一旦劳作起来又总会在其中找寻到许多的乐趣。
他把手里的扫帚像划大字一样在阶梯上左来右往,落叶被划拉地漫天飞舞。不仅如此,他还要边劳作,边放声歌唱,声音认真而嘹亮。他一点都没有发觉高处的佛塔之中,有人正在远远眺望着他、注视着他、关怀着他。
“弘毅哥哥,昙华在唱什么阿?”
仙珠的眼睛急切地看着远处的昙华。
弘毅侧耳,呼呼的风声把昙华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飘到耳朵中的音节断断续续,并不分明。
但他是谁?
没有佛缘,好歹在也读了几年佛经。捕得昙华歌声中的三两个字就能知道念的是什么。
一个孩子念的这样超然物外的诗实在不符合年纪,他怕说出来后仙珠会要多思多想。摇摇头,表示听不清,不好妄猜。
仙珠不免失望,但又好奇,很想知道对于昙华而言,身世凋零,命运骤变的他会要唱什么样的歌来抒发自己。
她把身体更向窗口靠过去,半个身体都要探出去。弘毅赶紧从身后把她抓住,生气地道:“疯了!要是再这样,我就不许你来看昙华了!”
她嫣然一笑,双手扣在他的大手上,“臣妾听到了,昙华在唱""由爱生忧怖,离于爱者无忧无怖""。”说完,果然忧心忡忡地道:“还是个孩子啊,怎么咏叹这样的歌。唉,他心里究竟藏着多大的苦,听来真是令人心痛。”
弘毅大笑起来,笑声朗得可以冲破云霄。
“笑什么?”她微红了脸,“我说错了什么吗?”
“皇后没有说错什么。但是皇后要知道,昙华是在寺院修行的人。学的、念的、读的,师父教的就是四大皆空,人生虚无。你要他在劳作的时候唱什么,《满江红》还是《春闺梦》?如果他真是唱一句,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你看智觉不打断他的腿,剥了他的皮。”
仙珠一想着昙华被智觉追着打的画面,自己也笑了。依在他的身侧,轻声道:“皇上当年在西岭寺,也唱这样的歌?”
“嗯。无真师父不识字,东西都装在肚子里。佛经记不得两句,但却会唱会咏。令朕过耳难忘。”
提起无真,他就要叹气,时间过了这么久。师父的下落仍旧石沉大海,一点音讯都没有。连他派去寻找无真的夜鹰,来信也越来越少。
今日故地重游,看到过去和无真一起生活过的草堂和后山那条长长蜿蜒的石阶,他的心里就涌起无限的感慨。
有些人逝去了就逝去了,宛如梦醒了就梦醒了一样,永远都不可挽留。
仙珠好奇追问:“皇上当初咏的是什么歌,也唱给臣妾听听。”
他牵起她的手,在她耳边唱道:“你好比皓月无明亮,你好比明珠土里埋藏,大嫂好比花开放,卑人好比那采花郎,你今若肯从勾当,学一个织女配牛郎。”
仙珠急得捂住他的嘴,啐道:“不许口出秽语玷污佛祖。”
他犹不肯轻易,低低笑道,“朕就唱了段戏词,说了织女配牛郎,皇后就说朕玷污了佛祖。皇后是想到哪里去了,怎么就玷污了佛祖?给我解释解释,我也来洗耳恭听。”
仙珠跺脚,骂了声“滚”。
这句大不敬的话,现在也唯有她在情浓之时能说一说。
这几年,大兴水利,励精图治,中晋龙兴之气已然隐隐浮现。
弘毅并非暴君,却因一身王气不怒而威,见到天颜之人莫不是身颤胆寒,说话哆嗦。就连圣母皇太后也说,皇上是越来越有皇上的架子了。
如今,除了她还敢和他说两句打趣的笑话,谁敢触龙鳞?
“看也看了这么久,腿都站酸了。走吧。”
仙珠点点头,顺从地随他往佛塔下走。每隔三月半载来见昙华一次,已经是最好最好,她不敢奢求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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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西岭寺今非昔比,大举灭佛,清理庙产之后,即便是曾经鼎盛的皇寺也变得冷火青烟。
庙里的僧人想要再如过去依靠租佃田产和香火钱来过养尊处优的生活已是不可能。吃不了苦的大批还俗,自过自的生活去了。经过这样大浪淘沙般的四五年,能留下来的不是老弱病残,离了庙宇无法生存的人,就是真心向佛,如唐僧一样虔诚的信徒。
僧人们在庙宇的空地种起稻谷和蔬菜,白日里不单要潜心学佛还要下地劳作,比起从前,自然辛苦很多。
仙珠注意到西岭寺中的僧人一年比一年少,也再不是过去先帝在时绫罗绸缎,光鲜亮丽佩戴贵重法器的样子。
他们都穿着缀着补丁的僧袍,面有菜色。但坚毅的目光不惧不傲。仿佛在说,我们是压不垮的。
弘毅和仙珠一同来到智觉的禅室前,竹制的禅门闭得紧紧的,偶尔从里面传来清远的木鱼和诵经声。
弘毅在门外作揖,“大师,我口渴了,想讨杯茶喝。”
禅室里木鱼声歇,空气顿时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仙珠心里叹息,出家人不言苦,因为出家本身就是辛苦之事,要想不辛苦就不要出家。
智觉大师也并非是不能忍受清苦的生活而怪罪皇帝,皇上为百姓的苦心,大师一定懂得。但大师是侍佛之人,对皇上灭佛、逼迫僧人还俗不能不心怀芥蒂,允之许之。
所以,这么多年,皇上拜见,智觉每每避而不见。
今日看来又是如此,禅室之中衣裾簌簌,智觉怕是要从后门离开。
仙珠立刻说道:“大师,我也渴了,能不能给我一杯茶?”
衣裾之声突然歇止,半晌之后,了缘拉开禅门。手中捧着斑驳的托盘,上面放着红泥粗碗,盛着清茶,恭敬又带三分倨傲地说道:“师父说寺中只有粗茶,望娘娘莫要嫌弃。”
仙珠笑道:“粗茶好啊,解渴。”说完,端起来用袖子遮住饮了一口。然后道,“皇上也渴了吧。”
“是啊。朕真是渴了。”弘毅笑着,接过碗,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西岭寺的茶就是好,朕好多年都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茶了。”
了缘寒着脸把茶杯收走,禅门再一次紧紧闭上。
“了缘和尚的脾气还真大。”下山的时候,仙珠试探地道:“他就不怕皇上一怒之下把他杀了?”
弘毅笑笑,牵着她的手慢慢缓行,“他知道朕不会,就如朕知道他不怕死一样。对一个不怕死的人,你杀了他不过是让他觉得自己死得其所罢了。要是我杀了了缘,了缘才高兴哩,他为弘扬佛法而杀身成仁。杀了他,反而是助了他,让他身后名声更显。所以朕不杀他,还要容忍他对朕的不逊,这样就不是显出他的气节,而是朕的宽容。”
仙珠捂嘴笑道:“皇上真坏,了缘知道,准要气坏。皇上不怪罪了缘,肯定就更不会怪罪智觉大师。但是大师连一杯茶都不给皇上喝,皇上心里屈不屈?”
弘毅长叹,“朕灭佛是形势所逼,是为了百姓生计,刻不容缓之事。大师是侍佛之人,在他心中佛是比朕更大的人,他不肯原谅朕是情理之事。我们各为其主,谈不上屈不屈。智觉大师的为人,朕是绝对信得过的,不然也不会把昙华交给他。”
仙珠心说,大师的风骨确实超然,不介意昙华的身份,收他为关门弟子。还因为担心寺中有人会对昙华不轨,与昙华同吃同卧,须臾不离身边。
两人走到马车前,他扶住她的胳膊,将她搀扶上车,与她同坐一车。马车狭小,但不拥挤。他们紧挨在一起,别有一番家常的温馨。
仙珠靠在他的肩上悠悠道:“大师与皇上心怀坦荡,但天下之人难免误会。”
他淡然地道:“要误会就让他们误会去吧。古往今来,对君王的误会还少吗?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也不独朕一人寂寞。”
她娇嗔道:“皇上不寂寞,皇上有我。”
他眯起眼睛,如东升旭日,冉冉一笑,“对,朕有皇后。”
明明都是老夫老妻,她偏偏还会陷入对他的迷恋而不可自拔,红着脸,道:“皇上昨晚批奏疏到深夜,今日又陪臣妾来看昙华,一定很累了,靠着臣妾休息一会。放心l臣妾也是可以依靠的。”
他微微点头,弯下头,把脑袋伏在她的膝盖上。马车在起伏的山路上颠簸,她的手像羽毛一样抚摸着他的额头、脸颊和耳朵。
慢慢的,他真有一点迷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