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你亦坏人心(3)
咏阳,你生来就是个磨人精。
好多年后,当咏阳在承晖宫中闯祸的时候,沈方思便是如此爱怜又无奈地看着她叹息。
“我哪里是磨人精?”咏阳嘟起嘴,不依地反驳,“皇阿奶冤枉人!”
“哟,还说别人冤枉她。”沈方思笑着点她的小俏鼻。把她抱在膝盖上,告诉她,在她出生的时候,差点把她母后磨得半条命都没了。气得她父皇在刚出生的她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两下。那两下可不得了,她哭得惊天动地,气壮山河,把凤鸣宫的屋顶都要掀翻。好像是在发脾气说,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拿我撒气?
呵呵,呵呵……
咏阳很喜欢听这个故事,常常缠着沈方思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讲。
仙珠难产,元气大伤,又遇上产后虚热,昏睡许久。因为体力和精神实在不济,咏阳的落脐炙囟也错过了。
听闵氏说咏阳真真是个难招架的孩子,平日的时候都不怎么哭,炙囟的时候哭得震天动地,把人都吓死。听到这样的话,仙珠非常高兴,觉得咏阳哭声嘹亮是好事,至少健康。
仙珠觉得自己睡了好久,好久,仿佛把今生今世的觉都睡完了。
醒来时,屋里静悄悄的。
窗前有道朦朦胧胧的美人影子,长衫罗裙,金冠子。一手抱着咏阳,一手拿着金制的香毬逗弄着。
美人笑得那么安静,那么恬然。
仙珠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出声,就把眼前的美景惊破了。
咏阳像是知道母亲醒来了一样,扭扭头,努力朝仙珠张望过去。
沈烟灵收起金毬,“你醒了?”
仙珠点头,悄悄地把眼泪在被角上洇去。
沈烟灵抱着咏阳过来,站在床边。知道仙珠满心渴望能抱一抱孩子,但就不把咏阳交给她。
“听阿娘说,你和皇上讲要把咏阳给我抚育,是不是真的?”
她鼻头一酸,说不出是,又说不出不是。
烟灵道:“咏阳真的可爱,像极了木兰。你若真心把她给我,我就抱她去潞南了。我一定待她如亲生女儿,什么都依着她,不让她受半分委屈。”说完,她真的抱着咏阳往门口走去。
这还了得,仙珠摧肝裂胆,挣起身子,撕心裂肺地哭道:“姐姐,姐姐——”
烟灵站在门口,眼泪洒珠子般流下。抱着孩子回到屋中,把咏阳放到她的怀里。
“女人只有生过孩子,才知道对一个母亲而言孩子意味着什么。咏阳是你心爱,正如木兰是我心爱一样。夺你所爱之事,姐姐不会做。”
仙珠哭得泣不成声,抱着差点失去的咏阳,紧紧的,一刻都不撒手。哭过之后,又去拉沈烟灵的手,不停说着,姐姐,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吧。
“我们之间谈什么原谅不原谅。”沈烟灵泣道:“你身为皇后也有许多身不由己。没有了木兰,我的心也死了。今日我入宫来,一是看看咏阳和你。二是向你和姑姑辞行。我准备回潞南。”
“和谁,和潞王吗?”
“不,我一个人。”
“姐姐!你不要走,你不要离开我!”
沈烟灵抚着心口的位置,痛苦地道:“你不要劝我,我已经做了决定。京师对我是伤心地,留下来不仅日日夜夜要面对失去木兰的痛苦,还要眼看着自己的夫君身旁还站着另一个女人,这样的痛苦我受不了。”
仙珠声哽气促地说道:“王爷……不会……同意。”
“不同意也得同意。沈家的女儿有多决绝,他应该知道。屏儿都不怕死,我难道会怕?”
仙珠哽咽难言,知道烟灵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却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姐姐,你别走。我去劝皇上,让王爷把韦氏休弃!”
“休弃?皇上是不可能让王爷把韦氏休弃的!”提到皇上,烟灵眉目间升起汹涌的恨意,“你也知这根本做不到。别为了我去触逆鳞。你和皇上是打小的感情,这对你是好事。不管宫里往后来了多少美人,她们都无法如你和皇上羁绊得那么深。但你太信他、太爱他了,这对你也不是好事。皇上权欲之心太重,慈悲之心太浅。总有一天你会吃苦头。”
“说我会吃苦头的人,你不是第一个。细园死之前提醒过我,昊麟去潞北的时候警告过我。但如果我说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你会不会骂我又傻又天真?”
烟灵苦笑,“何必骂你?骂你不就是骂我自己?女人总是傻的,你傻,我傻,屏儿傻,哪怕是两位太后,哪一个不是傻的?你与皇上一样,在宫中生活了十余年。论智谋和心计,你并不输给任何人。旁人若用诡计害你,他们还没出手就被你看穿。皇上做的那些事,你并非全然不知情。你只是不愿意把他往坏处想。不愿意用机关来谋算他。但如果某一天他要用机关算计来谋算你,你又怎么办?”
“都说帝王之家没有真情。皇上,皇后说到底也是人间夫妻。如果夫妻之间要用到机关和谋算,那么相对着又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们都不理解皇上,觉得他私心太重,不尽人情。可他并非昏君,我离他最近,看得最清楚。姐姐说他,权欲心重。难道姐姐不应该先看到先帝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外事四夷,内奢宫室,使得天下虚耗,百姓流离吗?皇上即位以来禁苛政、止擅赋,与民休息。他强塞韦氏,算计王爷,是为了笼络韦崇。那也是因为韦崇的的确确是国之栋梁。我为皇后,都不理解他,支持他,谁还能理解他?天下人都用计谋对他,难道我还要用计谋来对他吗?姐姐,如果你也是用计谋来和潞王相处,现在又何必伤心到要回潞南去?我的希望和天下女子从来一样,和心中之人长长久久在一起。只不过我倾心爱慕的那个人,他是皇上而已。”
仙珠边说边哭,用气太过,头晕目眩再度袭来。她晕倒在枕上,闭着眼睛,无声地流着眼泪。“姐姐,你别走。等我缓过来,再慢慢说。”
沈烟灵双目挂泪,轻轻摇头,“不说了,不说了。仙珠,姐姐走了。你不要为姐姐担心,好好照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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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皇宫变成琉璃界。雪花一朵一朵,宛若绒花一样,漆黑的夜里看过去,明亮异常,一边盛放又一边凋零。
夜鹰飞身从雪花中落下,把霁月吓了一跳。
“夜、夜大人——”
夜鹰不理睬她,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径直往内殿走去。霁月返身赶紧去拦他,“大人是要见皇后吗?皇后不是随随便便能见的。”
看见夜鹰闯了进来,宫奴子都吓了一跳。咏阳正在摇篮中睡得香甜,仙珠觑看他一眼,慵懒又虚弱地说:“我的凤鸣宫是没门么,不能从通报后大大方方进来?我看你啊,是做惯了匪,不知道门往哪边开了。看茶,赐座,你不懂做客之道,我不能不知待客之理。”
“仙珠,我要走了。”
听到这话,霁月心头一紧,就在这时候,摇篮里的咏阳哭了起来。
“你是御前侍卫,不在宫里当差,要去哪儿?”仙珠拍了拍咏阳的襁褓问。
“我与侍卫所得人处不来,正好叶魁来信,说在东南有个癞子和尚,疯疯癫癫,莫不是无真师父。小和尚让我去看看,如果是就把无真师父请回来,如果不是我就天涯海角去找无真师父。”
咏阳哭得越来越厉害,仙珠哄不住了。霁月从摇篮里把咏阳抱起来,来回哄着。
仙珠叹到:“能离开,未尝不是好事。有时候我也很想走,偏偏走不得。夜鹰,走了就别回头,也别回来。”
夜鹰不解地看着仙珠,隔了许久说:“你是不是恨我杀了驰睿?所以再不想看见我?”
“想听实话吗?”
“想。”
仙珠摇头,“我不恨你,但你杀了驰睿,驰睿与皇上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不管他再恨驰睿,你杀了驰睿,就宛如杀了他的一部分。”
夜鹰还是不懂地看着仙珠,咏阳哭得越来越大声,“能让我抱抱她么?”不知什么时候,夜鹰站在霁月身边。
霁月看向仙珠,仙珠默默颔首,夜鹰盯着霁月怀里的小小婴儿,看了半天,“还是算了,她太小了,我怕摔着了她。”
“不会摔着的,我教你。”霁月把咏阳往夜鹰臂弯中一放。
夜鹰笨拙地几乎是把咏阳举在怀里,霁月小声问:“夜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皇后让我别回来了。”
霁月两只眼睛立刻红了,“好狠心的人啊!说走就走。”说完,就哭了。
夜鹰愕然,赶紧把咏阳还给霁月。
他走了,什么也没留下,唯留下两行长长脚印。
渺远的夜空中传来悠扬的小调。
江水春沉沉,上有双竹林。
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