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陷害
顾临奚又扫了一眼客厅和床架上,看到了几个老旧的相框。
大部分是陈默小时候的照片,这家伙从小就黑,配上相框上老旧的红绸,土出了一种古怪的潮流感。
但有几张出现了一个高颧骨的长脸女人。
顾临奚问陈默:“这是你妈妈吗?你们脸型不太一样。”
何止脸型不像,陈默看着黑胖黑胖的,这女人倒像是营养不良的苇草,过高的颧骨和倔强的眼神透露出一丝略带刻薄的苦相。
陈默“哼”了一声,没理他。
顾临奚毫不在意,继续看照片。
唯一一张有陈老爷子的照片在老人自己床边,老人搞笑地抱着一只粗制滥造的大嘴猴,笑得合不拢嘴,一手搂着一边七八岁的小陈默。
陈默这小孩倒是从小就很有猫嫌狗厌的气质,一脸不耐放的神情。仿佛自觉爷爷才是个会心心念念游乐园的孩子,而他自己是个不耐烦的家长。
这些照片里都没有包括死者陈大强。
这个男人的身体独自腐烂在几公里外的芦花园里,精神似乎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归属。
“这张照片啊,是小默生日的时候拍的,我还记得那只玩具猴子……”陈爷爷正好做完青菜端出来,插了句。
“别说这些废话了。”陈默粗暴地打断了自己的爷爷。
他正在笨手笨脚的剥毛豆,老是失手把剥好的豌豆一起掉进垃圾桶。还不耐烦地对爷爷喊道:“老头子做你的饭。”
陈老爷子和顾临奚都没理他。
“是摩天乐园吧?“顾临奚说:“看背景那摩天轮看得出来。小时候我外公也带我去过。”
陈老爷子用围裙擦着手,点头说:“原来你也是本地人——现在好玩的地方多,但那会摩天乐园还是海市最大的游乐场,说是照国外建的,小孩子去一次得开心好久。当时小默缠了很久,贵也是真的贵啊……”
陈默忍不住插口道:“拜托,是谁喜欢玩啊?那么幼稚!是你一把年纪不好意思自己玩,拉着我当借口吧!”
陈老爷子慢悠悠地笑了笑,好脾气地说:“你年纪小不懂,爷爷只是想和你们一起团团圆圆地热闹一下。”
陈默这个年纪的孩子对这种温情话题都感到难以应对。因此他别过头,嘴巴瘪成了不悦的一条线,不再搭理他们。
老人又和顾临奚围绕着摩天乐园闲扯了几句。
陈默看起来简直要炸了。但是很明显,他虽然一直气鼓鼓地出言不逊,却不会真的强迫自己的爷爷。
“年轻人,怎么称呼你?”老人问。
“林熹。”顾临奚笑着说:“您叫我小林就好。”
陈老爷子却琢磨了一会:“霜旻初毕雨,日气上熹微……是那个’熹’字?”
顾临奚没有接话。
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个老人家的言谈举止和陈家其他人有些许微妙的不同。
比起社会底层卖苦力的人群,更像顾临奚在大学里接触过的那群退休了还带着老花镜颤巍巍写文章的老教授。
再看老人床底下厚厚堆的一沓有关宋代历史的书就大概知道了点原委。
但这种事情其实没什么好问的。
谁还没有年轻壮志满怀时,又有谁无壮士暮年之痛。
曹操那篇《龟虽寿》之所以流传千古除了气势如虹外,更多不也是人们对自己终将面临终点的恐惧和祈愿。
问出来,无非是知道一个人青年时可能学富五车,选了自己热爱却不赚钱的专业,但靠着祖辈日子原本还不愁吃喝,直到生了个不学无术的儿子。
见顾临奚不说话,陈老爷子可能觉得他没听懂,就绕开了这个话题,就着老海市多说了几句。
聊着聊着,他们说到了照相。
陈老爷子说当时应该多拍点照片,那时候很多老洋房现在都拆了,没拍下来留念挺可惜的。
顾临奚随口说:“是啊,不过重要的家庭照片在就够了。这张照片是您儿子拍的吗?”
“不是啊,路人拍的。你看看,拍得太急了,小默他妈眼睛都闭着。”老爷子像是很久没和人能聊上几句了,又闲扯了几句才回去继续炒菜。
看来,死者陈大强对于家庭生活的参与度极低。一个没什么正经事的无业游民,却连儿子生日全家出游都不到场。
厨房里还有排骨汤炖着。陈老爷子招呼顾临奚和孙子先吃饭。自己拖了张椅子坐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能一边看着火一边休息会。
老人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这狭小的房子里盘桓,最后落在了桌子上方的遗照上。
“他小时候其实不是这样的。”陈老爷子忽然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提及儿子的死。如果看之前的反应,恐怕知道的是死了个儿子,不知道的以为死了个不认识的流浪猫狗。
这是一个很好的话头,主动问下去一定能得到很多信息。
但是顾临奚没有开口,他的视线静静垂落在手边鲜红欲滴的苹果上。
这狭小的房子只剩下老人缓慢粗重的喘息声和炉子上火苗的声响。
陈默忽然重重地踢了下椅子,然后把自己关进了厕所里。
老人没管他,出神地看着火苗,自己开口了:“他小时候和小默很像,也是黑胖黑胖的。读书不好。我教他那些东西都看不进去。”
“但是我想,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自己小时候不也没有按照爹妈的意思选个能赚钱的工作吗?他身体好,是个男娃娃,怎么着出去卖力气也能活下去。”
“他读到高中就不想读了,说要出去打工赚大钱。那时候家里日子还算好,我就由着他。想即使撞到头破血流回来,也有我给他兜着底。”
顾临奚点了点头:“您和我外公有些像。我小时候也很混,觉得自己天纵奇才,老头子也没特别拘着我,很多事情都睁只眼闭只眼。”
陈老爷子笑着说:“但我看你现在长成了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这点我可比不上你外公。”
顾临奚礼貌地笑道:“我不成材,让他失望了。”
这话听起来只是句再常见不过的客套,所以老人只是望了他一会,没再聊这个话题。
但其实顾临奚是的确觉得,老人对他的这句称赞显得很嘲讽。
他的名字是外公取的,来源于《论语》。
取“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中的谐音。
临奚。
奚在古文中又有“为何”之意。
那个一生刚直的老法官其实心里清楚顾临奚父亲的那些阴暗龌龊,只想祝愿唯一的孙子:无论面对什么,都能坚守本心,探寻真相。不会融入黑暗,而是因此成为一个光明而智慧的人。
他没如外公所愿长成那样一个人。
他的外公也没有一个好下场。
陈老爷子叹息了几声,打断了顾临奚的思绪。
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说:“后来就变了,变了……就那几年没管他。就交了很多狐朋狗友。回家就是拿钱,其实一年也看不到几次。”
“仔细想想,现在回想起来,我脑子里还是他十七八岁的样子。”
他抬头吃力地看了眼上面那张照片。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一脸刻薄的中年男人的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总觉得那不是他儿子。
他儿子还会在某个暑假,背着书包推门进来,说:“爹,我饿了,做饭了吗?”
“还好有小默。这孩子看着炮仗似的,其实心很细,一直陪着我老头子。”
陈老爷子抱歉地对顾临奚笑了笑:“小默是不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警察和我了解情况,当时我就讲:“‘我那儿子我知道,肯定是外面惹了祸事啦。’对不起你了。”
面对莫名其妙枉死的儿子,有胡搅蛮缠的孙子打底,这沧桑的老人似乎善解人意地过了头。
是因为和儿子多年不亲厚,还是……对陈大强的死早有预期?
顾临奚摇头示意没事,忽然问了句:“那小默妈妈呢?”
陈老爷子不太爱提的样子:“阿娟那孩子也不容易。现在人家有了新的家庭,就不要去打扰她了。”
顾临奚点头没有再问。
一般来说,夫妻一方死亡,另一方会成为重点嫌疑人的概率较高。
但是听陈老爷子的意思,两人的婚姻多年来已名存实亡,女方也已有新的感情。老人对此也表示尊重。
老人实在体贴过了头。不过,陈默的行为比陈老爷子更奇怪。
他基本是爷爷和母亲带大的,死者作为父亲的角色基本缺失。
那么,在陈老爷子都对一手带大的儿子死亡表现的如此淡漠的时候,陈默为何会对这个挂名爹的死表现得如此激动,甚至上警局持刀大闹呢?
他的爷爷在描述孙子时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词语“心很细”——这指的是生活上,还是和表面反差更大的思维和行动上呢?
“哎哎哎,那个谁,接一下锅。”陈默喊道。
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在发着呆就没留心厨房里的火候。
陈默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厕所跑出来,风风火火地冲到厨房关了火,隔着抹布端着排骨汤出来了。
这锅很沉,是比较老旧的陶瓷款式。隔着灰白的抹布还感觉把手很有些烫手。
顾临奚站起来接过排骨汤,把抹布随手放在旁边。陈默又跑去炉子上端炖蛋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老爷子颤巍巍地想起身。陈默已经冲过去了。
他转身接电话时,窗外漏进的一丝昏黄的日光,正好照在他的手上,十指拇指上都反着光。
有一种简单又接地气的防止留下指纹的方法,在很多知名推理作品里都出现过。
——将胶水涂在手指上,干透后就会形成一层薄膜,触碰东西都不会留下指纹。
唯一的后遗症可能是拿东西有点滑手——比如拿不住圆滚滚的豌豆。
一个有自己这个前嫌疑人指纹的物品可以用来干什么呢?
顾临奚的目光落在那块陈默递给来的抹布上。
这时,陈默接完电话过来了,他立刻拿走了那块布,坐回位置上一个人埋头大吃起来。
吃完饭,顾临奚就告辞了。
临走时,他并没有想办法拿走带自己指纹的“物证”。
在他还是顾教授的时候,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也不用指纹锁之类的东西。因此不能从指纹上识别他真实身份。
那么,这枚指纹就成了一个不错的钓鱼道具。如果有一天,它真的作为此案证据出现,就能提供不少信息了。
比如,最重要的破案证据——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