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奇特的爷孙
顾临奚出警局后,在边上的苍蝇馆子点了碗羊肉面,边吃边刷手机。
这时候大概上午九点,上班族刚吃过早饭,午饭点又还早,正是老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无聊时光。
“小伙子,看你刚才……警局出来的?”老板的确很闲又八卦,没客人时就望着隔壁警察局的门槛,脑补一出出刑侦大戏。
顾临奚随口应了声,含糊地说:“汇报点消息。”
老板一听这话,上下打量他,想到他出警局跟出自家门似的闲散姿态,一拍大腿,恍然道:“害!看你这年纪是警校实习生吧?”
顾临奚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就说是不是吧?”羊肉店大叔声如铜铃:“我看人可是很准的,就和那个什么摩丝来着……福尔摩斯!对,就是他,他是我的偶像!”
顾临奚喝了口面汤,笑着对福尔摩斯老板说:“那芦花园那一带您也熟了?”
福尔摩斯老板一听,这不就默认了警局实习生的身份嘛!
他大声道:“熟啊,芦花园啊……离这儿也就七八里地儿。我在这边开了三十年店了,认识多少人,哪儿我不清楚!”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道:“你不会也在查芦花园那个杀人案吧?”
“最近可不就这个案子么。”
“哎,那大叔和你打听点内幕消息,网上都说,嫌疑人是个民工,叫什么林某。这是真的假的啊?”
顾临奚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他点了两下手机,打开一个帖子滑到照片上:“您是说这个人吗?”
那是他自己的照片。
但是照片里的他五官模糊,头发凌乱,带着安全帽,穿着工地统一的衣服。
老板瞥了一眼,惊喜地说:“哈,警官也看咱们民间的帖子啊,对,就是他!”
他的神情毫无异样,显然完全不会把照片里的民工和眼前的人联系在一起。
——果然如此。
有句话叫“人看衣装”。要说的不是衣服本身,而是一个人的举止、衣着在一定程度上才真正代表了这个人。
尤其是在照片没有清晰面部细节的时候,人们会更偏向于对比整体气质感觉,而非死抠局部五官。
现在顾临奚的衣着虽谈不上精致整洁,但因为举手投足没有刻意掩饰,随意风流间带了种书卷气。
再加上身形高瘦却不虚弱。小臂轻薄的肌肉恰到好处得像在专业训练中精确测算出来的。难怪被当成警校实习生。
得到满意的答案后,顾临奚终于进入正题了:“我想走访死者陈大强平时活动的地方,您能和我说说那块地区的情况吗?比如当地人平时的生活轨迹、常去娱乐地点之类的。”
如果说之前顾临奚还想立刻离开海市,现在他打消了这个主意。
因为如果案子不破,他本人哪怕在警方那解除了嫌疑,也会作为人们心中的首要嫌疑人挂在头条,刷脸率估计能让很多三四线网红艳羡。
因此,越快破案,真相越快公之于众,他的脸被不该看到的人看到的概率就越低。
而要查芦花园的案子,首先要从死者的社会关系入手。
陈大强这种涉及灰色地带的人,见不得光的关系会被捂得极其隐秘,直接走访街坊邻居是挖不出东西的。
所以,顾临奚选择先去了解类似阶层圈子里人的生活方式,方便对死者作行为逻辑侧写。
十分钟后,顾临奚下了出租车,大道边上便利店和便捷酒店之间是个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小岔口。
他侧身挤过后右拐差不多几十米,就到了西城棚户区。
棚户区这个称呼早先是这样来的:很多民工农民用砖头瓦砾砌墙,然后用塑料板子一盖就成了遮风挡雨的屋顶,号称城中村。
破败的楼房里没有门禁,直接走进去能看到家家户户门都打开着。
现在是工作日上午,大部分有劳动能力的人都出去打工了。
因此在楼里住的基本都是年迈的老人、挺着大肚子的农村女人、到处乱跑脏猴似的小孩儿。
顾临奚面不改色,适应良好,甚至能通过语气语调和肢体语言的变化实现一定程度的融入,很快摸清了大概。
这里分两类人,一类是外地务工人员,这个点多半都不在家出去干活了。
而另一类则是海市本地底层人员,陈大强就是其中一员。
一般来说,海市这几十年房价飞涨,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依靠祖辈留的房屋拆迁,都能落个衣食无忧,甚至拆出个财富自由。
但是有时候那句“性格决定命运”的鸡汤真没说错。
有些只靠拆迁而活的本地人,从来不知如何赚钱,自然不知如何守财。
因此在“巨款”从天而降时,他们得意忘形地过纸醉金迷的生活,其中不少还染上了赌瘾,于是那一点家底轻轻松松地被掏空了。
欲望就好像鸦片,沾了一次就好像毒瘾一样难以根治,尝过一次钱的甜头,这些拆迁户并不愿意被打回原形。
他们梦想再次发家。
但是本来就没什么本事,还沾染了眼高手低好逸恶劳的毛病,唯一暴富的希望又成了赌。
就这样,最后安身立命的自住房也赌没了。
外地人在海市混不下去了还能回老家。但他们几代人的根都在这里,还能去哪?
于是,只好搬进了廉价的群租棚区楼。
这就是陈大强一家的经历缩影。
顾临奚心里提了两个关键词“暴富”“心理落差”,想着有机会找方恒安问问死者有没有高风险灰色经济行为。
他出了这栋棚户楼,继续往里走。
路稍微宽了点,路边还有流动的摊贩在卖菜。其中一个摊子在卖苹果,看起来倒是红润新鲜,还挂着欲滴的水露。
他弯腰想挑两个,忽听身后一阵粗野的马达声,是一破破烂烂的电动车队卷着漫天的沙尘飞驰而过。
顾临奚站起来往边上让了让,却见另一边的转角口摔了一个老人。
老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边上是散落的菜篮子,几颗青菜和苹果落在泥里。
这老人估计是被刚才的摩托车带倒了。电动车司机们其实可以从后视镜看到,却没有停,甚至开的更急了。
路过的人低头行色匆匆,从老人身边绕过……就好像绕过花坛里一棵枯萎的树。
这老爷子穿着一件老旧的灰色中山装,一条破破烂烂裤脚很大的黑裤子。式样和款式都与时代和季节格格不入。
摔倒在地后,他茫然地看着四周。尝试撑了一下地面想站起来,但晃晃悠悠地失败了,又更重地跌了回去。
老人却顾不上自己,只是颤巍巍地伸出干瘪的手指,指着掉在路上的菜和苹果,嘴唇嗫嚅着。
他是怕它们被路上的人和车踩烂。
顾临奚站住了,然后无奈地想:看在苹果的份上。
他走过去捡起菜篮子,将青菜和苹果都拾起来拍拍灰放了进去,然后蹲下来问老人:“老爷子,伤到哪儿吗?我送您去医院。刚才那些电动车的牌号我都记下来了,您可以报警要求他们承担医药费。”
老人摇头,清了好几下嗓子,才发出声音:“年轻人,我没事。你帮个忙,扶我起来就行,我还要赶着回家给孙子做饭。”
老人说话逻辑竟然算得上清晰,口音也是还算清楚的普通话,带点海市本地腔调。
顾临奚点头,他一手揽住老人的肩头:“那您看看能不能起得来。”
就在这时,一声熟悉的怒喝响起:“你对我爷爷做了什么!”
“小默,不要闹!我自己摔的,这小伙子好人好事扶我起来。”老人扶着墙,颤巍巍地说。
陈默狐疑地看着顾临奚,忽然,他跳起来指着顾临奚道:“是你!”
果然,光凭照片识别不出同一张脸但行为气质迥异的人。
但如果你们几小时前刚刚打过照面,对方又不算脸盲,那就很难说了。
顾临奚微笑:“幸会,有缘啊。”
如果有人在几小时前用刀指着你,你会在现在跟着他回家吃饭吗?
顾临奚会。
他现在就坐在死者陈大强的家里。
就在刚才,陈默以”你必须当着我那死鬼老爹的遗像发誓你不是凶手”这一猎奇理由要求顾临奚进入他家。
没什么比死者的长期居住地能获得更多心理画像的素材了,因此顾临奚同意了。
说是家,其实也是棚户区的一个房间。
不过这个房间稍微大些,有三十平的样子,煤气、卫生间一应俱全。
方正的饭桌摆在五平米的客厅中,让人挪不开脚。
顾临奚蜷着长腿委委屈屈地坐在饭桌边上,头顶崭新的玻璃黑框里是刚刚洗好的中年男人照片,穿着蓝色的衬衣,板着脸眯着三角眼。
这是死者陈大强的遗相。
除了一部分特别有主见和仪式感的死者会在生前选好遗相照片外,大部分的遗相会采用亲属关于死者最有感情的回忆照片。
比如,死者的高光时刻或者生前最喜爱的照片。
很难想象这张透着阴险恶毒的证件照符合以上任何一种情况。
顾临奚若有所思地端详完这张照片,扫视整个房间。
老人正在厨房里洗菜做饭,陈默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说“坐”其实不准确,这男孩一条腿蹬在椅子上,半蹲着像只猴儿。
顾临奚在心里默默把他的外号从“黑火团子”改成了“黑火猴儿”。
顾临奚被陈默单方面地瞪了一会,掂了只苹果边吃边绕到了厨房门口,彬彬有礼地对正在炒菜的陈爷爷说:“老爷子,我可以四处看看吗?在这里坐着有些无聊。”
油烟声音大,老人又耳背,陈爷爷还没回话,他孙子那充满穿透力的声音就传来了:“别让他逛!这混蛋是杀你儿子的嫌疑人,没安好心!”
顾临奚挑了挑眉:“那请小默陪我转转,可以吗?”
陈默简直要炸了:“你叫谁小默?”
这时,老人家才炒完一道菜,慢吞吞地说:“小默,陪陪客人,今天要好好谢谢人家。”
“老鬼,谁听你的!”黑火猴儿对爷爷依然是个炮仗。
顾临奚却已当得了应允,四周开始转悠。
陈默像生怕这家徒四壁的屋子会被偷了什么似的,冲上去紧跟着他。
客观来说,这间房子在棚户区算是条件比较好的。
租主在房间里还做了隔断,分成三大块:客厅、卧室、厨房。
最外面是客厅,左侧是吃饭的方桌,旁边隔着个帘子,拉上一半,可以看到是一张上下铺铁架床。
上铺贴着钢铁侠的海报,推测是陈默的床位。
下铺有一双鞋舌破在外面的老棉拖,几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整整齐齐的叠在床尾,看得出是陈爷爷在睡。
这么说来,卧室是死者陈大强独有的。
生为别人的儿子和父亲,却独占全家最好的居住资源,还真让人有点意外。
卧室房门紧闭,顾临奚先走到客厅角落用另一块帘子隔断的洗手台和卫生间。
结合进门处拖鞋的数量和洗手台牙刷的数量,他确认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
生活用品都仅剩两套——这个家庭活着的成员才知道陈大强的死讯,却已经迅速清走了他所有的东西。
陈老爷子的态度也很奇特,从陈默的言词来说,他显然是知道儿子陈大强死了的,但是看起来毫不伤心。
甚至好像赶不及给孙子做饭这件小事……比亲生儿子的死重要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