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虽初过未时,宫内已点燃数盏蟠龙金灯,烛影略无,通如白昼。徐清恒渐渐听费青道:“欲敌之,则先可以友其敌,联合以施压。”于是提笔于散黄纸上书二字:“合纵。”随即推于费青看:“先生所言,可依战国合纵之策解否?”
费青于明烛下含笑去看,随即展颜:“正是。殿下聪颖。”言罢将黄纸上二字看了一看,柔声道:“殿下之字清正,只是徐慢些。”一壁言,一壁提起腕来于徐清恒所书二字旁行云流水书下二字:“合纵。”
徐清恒闻费青赞他聪颖,眼神软和下来,原是东宫甚少闻人赞其聪颖,这战国之策亦是费青早年同他有所谈论,于是记忆如今。他见费青书写,便睁目仔细去看,只觉书写甚快,字亦兼美。徐清恒微抿一抿唇,依着所领会之意复书合纵二字,书罢,愈看愈觉同费青之字相去甚远,垂睫缓缓将眼一眨,烛火相映,眼下微微一层疏淡薄影。
费青见徐清恒模样,心下一软,微微倾身过去,一缕长发流墨般泻于案上。其将手扶住徐清恒持笔之手,是教孩童写字模样,声随笔动,轻而柔和:“殿下之字已佳,只是日后批奏,书慢或愈费时,若欲速佳,则……”
徐清恒见一只雪砌般修长手掌覆上手背,轻柔牵着他将合纵二字重新写来。蟠龙金灯高照,他却感到一阵安宁倦意。费青教导柔声自耳侧淙淙而入,一息一顿,极尽清晰。他端坐案前,疲倦却不想睡去,入神看费青携他写来之字。一捺一竖,燕尾丝丝飞白,所依怀中,似有淡淡疏香。
费青正将最后一捺写来,忽闻颊下处有糯软轻声:“先生失悔过么?”
太子吐字温软,兼言语和气,似不自知,谈吐时便毫无顿挫威慑之力,然费青颇有几分私心爱惜,温声应道:“君子不悔。”
徐清恒抬眸望费青一眼,他身量唯较费青下颔高一点儿:“若不作君子呢?”
费青笑道:“不作君子,便是凡人,凡人那有不悔的。”
年少的东宫微颔一颔首,是思索模样,再抬眸去,问的却是:“先生不是凡人,是么?”
只见费青玉面素日覆霜,此时沾染烛火明辉,如火月相映,眼底长睫纤影如薄羽一片,覆于明眸,温柔朦胧,几不辨神情。
“臣今生只得作君子了。”费青轻声道。
徐清恒温和寡淡的面上似清水微漪般,神情微微变化,却因变化极细微,并不辨神色。定眼看去,仍是如常安静的薄淡病容。
他原欲请费青细解其所编《春秋三传故训》中《毂梁传》所宣爱民止战之意,却觉再不必这般试探,他何尝不知费郎君从无忤逆,费家亦被迫至此。他的先生此生做不得凡人,他亦做不得。或许明月清辉朗照下,满庭荇藻间,他是一个幸得月照的凡人。
亦或灯火千盏簇拥,了无幽影之时,他可邀明月一同登楼,那是世间最高之处,不胜孤寒。
徐清恒阖一阖眼,不禁般微微卸了挺直脊梁,向后倚至檀椅背上,圈背上因太子单弱,肉不胜骨,垫了数层柔滑秋白锦褥,然费青臂膊犹因教字而揽太子肩背,于是单薄颈项便微微贴至费青手臂,几不叫人察觉重量。
费青未撤离徐清恒颈后手臂,只觉徐清恒沉静单薄,细幼可怜,更似一只小狸奴,恍惚便忆起昔日于东宫同太子狸奴嬉戏之景,这般记起,也如昨日。
徐清恒撑着已略有不胜的神志,所想却是东宫玉阶之下,满面清朗温润的白衣郎君含笑望着他。若他上来,或他下去,都是好的。
“沈娘子。”徐清恒缓缓眨着眼,开口却是唤沈理玉。“将孤素日所用药膏送与费郎君。”
费青见沈理玉闻声而去,送来一瓶瓷身凉腻的精巧药膏,奉至费青手中。费青接过药膏,徐清恒见其神情,淡淡笑道:“皇后偶有罚跪于孤……”言至一半,缓缓眨了两回眼,随即撑起身来,只略有艰难,费青忙扶其脊梁,只觉骨骼透衣,心内一动,再垂目看徐清恒面容,却分明柔软稚嫩。
“孤送先生。”徐清恒掩袖咳了两声,摇头示意沈理玉不必前来,于费青搭扶下慢慢行至宫门珠帘处,指却于搭扶中轻轻捏住一点费青雪袖,捏的甚少,似不敢逾矩一般,却一途未放。
宫内烛火高照,宫外却已薄暮沉落,一轮圆月于黯淡霞天东出,已放出清辉明光。
“先生去罢,孤不能出宫门了,于此目送。”徐清恒声音软道。小太子离了费青搀扶,端正立于宫门口,面上洒着微微清光,于月明中庭中笑望费青。
费青回首相望太子,躬身行下一礼:“臣告退。殿下保重。”
徐清恒强撑着直立身躯,萧肃清直地立于宫门口,白玉阶下是一轮明月,他道:“去罢。”
言罢,他见费青于霜白庭内向他望来一眼。初秋时有微霜,徐清恒唯见霜露月光,似未清楚看见费青面容。他蓦地要脱口一句:“先生。”亦似乎的确唤他了,回过神来,只见明月下遥遥渐去的霜衣疏影,牵着他的目光,直至朱门外。
徐清恒卸了力,缓缓倚靠于一旁门扇上,他轻轻将身子的重量尽皆倚去,首亦靠于门上,半晌,小太子将稚嫩面容抬起,倚门望暮天上一轮初升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