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方入宜春宫,便嗅得熟悉药气,费青心知此时宫内又熬着药,于是垂一垂睫,待提裙上阶时,见门右立一貌美小僮,于是去看一旁东宫侍女,侍女忙道:“晋王殿下现在内。”随即将声放的轻了些。“…前时圣人与皇后殿下皆问了殿下书,现下晋王殿下正指点殿下课业。”
费青闻言,思索着颔一颔首,已将来由经过猜测大概,于是和声向侍女道:“劳你通传,若殿下无暇,我便改日复访。”
侍女通传之时,徐清恒正于案前书写,脊背直如松竹一般,只是风仪虽美,偶得一旁一壁吃东宫果子一壁观他作文的兄长指点时,面上认真而微微懵懂的模样却着实不算十分灵光。
徐清恪立在徐清恒案旁,臂撑着案,面歪着去看幼弟书写,只觉虽言亦有理,总是不甚练达,兼文字不美,朴拙而直。于是咬一口果子,再看徐清恒眼下犹有红迹,认真书写之时偶吸鼻子,复轻咳两声,想起方才初回宫时,红着眼圈坐下重写被驳回课业的小太子,一笔一划写了半晌,方见人微微向后退了一点儿,泪珠便打在衣上,未湿黄纸。
徐清恒将眼上用袖按一按,眨眨红眼睛,书写时偶看案上兰鹤黑檀小架上一卷展开历书,见其上日子便垂了眼,微有心不在焉。待听得门前侍女通传,抬了颈,眼中却是微微亮光,望着门前尚未开口时,却听徐清恪道:“我替殿下写罢。”
徐清恒抬首去看他,徐清恪手上擎着吃了一半的果,将小太子面上细细看了一看,笑道:“我替殿下作课业,殿下同费郎君、狸奴顽去罢。”
徐清恒摇一摇头:“……二哥文美,同孤不甚相符,不必了。”言罢吩咐道。“请费郎君进来。”
费青过帘而入时,面上映着摇动帘影,辉光相烁,徐清恪接上费青目光,只觉其人神气清朗,目光所落之处似生寒水,一时含笑看着,闻略低处小太子和声道:“课业可由费郎君教授,二哥先回宫罢。”
徐清恪见徐清恒连托词亦不为其留,也不气恼,笑盈盈将费青同徐清恒面上看了一遭,似得甚么趣味般笑的更甚,端起果子再吃了一口,向徐清恒简略一礼,权作告辞,待闲庭信步般踱至费青跟前,倒不似往日那般动手动脚,只擦肩微声笑道:“好容易做一回兄长,阿青误我。”
言罢便见费青向他躬身,微施一礼,道的却是一声恕罪,徐清恪顿时自嗓子里笑了一声,很快活一般,究竟并无他行,笑着将费青面上量了一回,便似要去御花园观花一般,顾自漫着步去了。
费青见晋王离了宫,便走去案前,未曾行礼,只垂头细观晋王方才所观之物。那原是两卷策论课业,一卷墨旧,一卷墨新,新卷便是徐清恒如今所写。那略旧的一卷似遭摔打损坏,自下而上裂开一条痕隙,其上清疏端正的楷书便分为两半。
费青量毕,微蹙一蹙眉,将卷上所论大概粗略阅毕,略思一刻,未及发言,忽瞥见徐清恒抬目望他模样,双瞳洁净微圆,似一只小小狸奴,面上稚嫩,亦不言语。费青见他眼下微红,心中一撞,却忽回过神来,忙欲离案行礼:“臣一时僭越,竟忘了礼数,望殿下……”
话未出毕,费青便觉袖上微微一紧,垂目去看,却是太子绛色纱袖里一只细白的手,较同龄少年更修细些,指骨处微有嶙峋之意,轻捏了费青雪袖上一角,随即仿若自身顿觉失礼一般,蓦地缩回。
原是徐清恒方见费青看着孙袖掷坏的课业微微蹙眉,只觉这般神情许久未见,乍觉陌生。紫宸殿中,是对他平庸策论面露失望之大家,蓬莱殿内,是因大家失望而愈加惊惶暴躁,掷卷厉责之皇后。他归来时,魂魄方轻,脚底犹重,宜春宫内人人敛眉低首,不发一声,似非凡世。确非凡世。他盯着裂卷静静地想:他是太子,国之鼎石。
徐清恒轻咳一声,随即抑不住般再咳数声。绛袖内五指紧紧捏着,愈强止愈停不下,直至背上被轻柔抚上,哄孩童般慢慢轻拍,竟气理缓顺,渐渐止了。徐清恒面上咳红,眼中亦些微湿润,接过费青送来雪梨汤,望一眼递送汤来,面露担忧的东宫女官沈理玉,微摇一摇首,示意无碍,便向费青声音糯哑着轻轻道:“孤失仪了,费郎君不要见笑……”
却见费青一壁抚他背上,一壁温声道:“臣闻得宫内是常熬的风寒用药,便知殿下又染风寒。风寒大愈前,咳最难止,殿下抑不得亦是常情,只是这般情形,殿下此后便不要抑他,愈抑愈难止,且若强抑,只怕有损元气。”
徐清恒颔一颔首,雪梨汤尚温,徐清恒眼下却淡淡红了一圈,似叫蒸红了,于是进的较往日更慢,缓缓续了半碗,方神色复旧,再轻咳一声清了喉咙,方向沈理玉道:“孤欲请费郎君解课业之惑,请沈娘子挪一席座椅来,挪至孤身侧。”
费青连忙推辞,究竟几辞不过,于徐清恒温声相邀中入了座,坐后眼中渐有思索之意,不甚表露于面。徐清恒静静看着费青面容,目光微微闪动,良久方道:“我以为你不来了。”
只闻宫门琳琅珠帘于清风中轻响。孟秋午后,和暖静谧,此时已约至未时,天际暑光初散,群鹜遥飞。费青望徐清恒一眼,亦不提太子与他你我相称,只和顺一笑:“臣今日忙于家事,误了时辰,是臣之过,望殿下恕罪。”
徐清恒略点一点头,道:“无妨。”指将袖上绛纱捏了一捏,只觉不是方才牵费青袖角时那般柔凉触感,于是将自身太子袍服略看一看,再去望费青身上雪衣,却见那人坐于位上,容仪端庄,却在发呆。
徐清恒眨一眨眼,并不扰人,自向后轻轻倚于黑檀座椅背上,面上稍有苍白病容,眼中两点亮光静静,视着费青出神模样。待见费青恍然回过神来,方微歪一歪首,似是留意打量模样。
“臣……失礼,殿下恕罪。”费青话中犹豫一刻,并未提及原委,只是起身请罪,待要起身,便叫徐清恒轻轻示止,摇一摇头,亦默许了他前时出神,唯请他入座。费青理袍入座,忽闻太子道:“郎君今日携否?”
费青一怔,微微垂目思索,忽知太子所言何物,于是无奈笑展了双袖,示身上空空道:“臣今日恐误了时辰,来的匆忙,是而未带。望殿下恕罪。”
费青展袖观身上之时,徐清恒望着那人,见费青垂目笑语时睫羽扑簌。心内不自禁道:费郎君带了蝴蝶来。袖中手指轻轻一动,眼便落至别处。
他听着那人今日来了便不停请罪,心中一叹,目光微微触至其颊上微红之处,轻声道:“无妨。费郎君不必频频请罪,孤无一事怪你。”
只见小太子略略躬身,将黑檀案下一活格启来,只见其中纸虎木雕,民间孩童所喜稚拙玩意儿,亦于东宫书台案格之中。
“你看……孤都收着。”徐清恒笑道。
费青低首去看,原是他两岁每来拜问东宫所携之物,圣人虽好与民同乐,太子却自幼教养森严,不识得民间玩物吃食,便是乡野小童司空见惯,不甚珍惜之物,于东宫眼中亦是新奇有趣。
费青识得,亦微微笑起来,声音温柔许多:“殿下喜欢,臣下回便多带些来。”
却见徐清恒摇一摇首:“一回只一个罢。”
费青未曾多想,敬诺了一声便去看案上课业,口中道:“叨扰半日,尚未为殿下解课业之惑,望殿下容臣思整少时。”言罢便即思索。期间南窗青铜药炉煎得新药一副,徐清恒趁热进下,待进一半,却忽唤了声:“先生。”
这声湮在药气里,轻软细小,费青乍闻,以为幻觉,抬目去看捧着药,将面上微微蒸的潮些的小太子,宫外薄暮初落,暧气少融,徐清恒周身面上是薄薄药气,映着宫外微余明光,面目极柔和:“一回只一个,先生便多来些。先生一直教我罢。”
费青望着太子清薄病容,渐视其发顶薄薄柔发,他似欲抚一抚那发丝柔软的发顶,却终究未行,渐渐舒展眉目,极柔和的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