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徐清声从未得费青如此对待,立在原地,眼眶飞速红了,眼直看着费青背影,凤目盈了一层水,面上倔强同委屈交织,终是委屈速夺了上风,半晌抽了抽鼻子,拿小袖将眼上拭了一拭,耷着脑袋回身走去。
他方叫费青说的心下既痛,委屈着急,一时出言竟太过锋芒。他心知费青是叫他冒犯了,只怕从此觉他鲁莽,再不愿理他,愈思愈委屈,只是他一片痴情,不想叫费青看作孩童痴心,他虽知费青自来拿他作孩子看,他亦是如此方得多加亲近,却不想费青一刻不曾当真,一时只觉曾经那等似是若非的亲密之时皆是他一人妄想。再是费青竟连他随他去亦不许,且说辞他亦无法反驳——耶娘亲人,只怕不能尽抛。他虽伶牙俐齿,费青之言,却着实辩驳不得。总是辩驳不得。
徐清声平日意气风发,无人轻易可煞得雏凤锋芒,此刻人却如个霜打茄子,茫茫失失地向崇教门行,心中所想却是:假使费青有一天果真走入他不见之处,他果真可舍下耶娘亲族,身外一切同他去否?
他不明晰,缘何他时常觉费青离他那样远,远的他似乎总需抉择西东。于他心中,总觉不论世事如何变迁,他果真成家与否,同耶娘如何,同费青之情亦终生不易不绝,他欲问费青:缘何不能双全?
徐清声脚下一顿,回身重向宫道望去,只见碧天朱墙,宫阁不尽,初秋清风拂身,微起冷意,徐清声身后黑发微微扬起,他向远宫喃喃道:“若你不许我去,你便留下罢。”
费青离了徐清声,便快步向宜春宫去,亦不敢过快,恐他人见了他发红眼圈。他将徐清声丢于瑟瑟宫道之中,向愈深愈冷处行去。徐清声一句“如何偿罪”,问得他失了方寸,亦不敢同那双灼人双目相视,几是落荒而逃。
他欲行之路,欲至之处,于史书工笔中,是“谋逆篡位”,“不忠不义”,即便他信之天道有常,人君不义,亦可取而代之,却知他人同费景一般,唯将此看作大逆不道,此亦是寻常之理。
他已无谓,此路便绝不能让徐清声再走一遭。他此生亲情冷落,再冷落些亦无妨,徐清声同其耶娘亲人亲情热络,常闻天伦之欢,费青无论如何不欲使其亲情离散。
若他不能偿罪,便如此一生相负罢。
费青向身后望去,只见他已行出两道宫墙,他走得急,身后已不见了徐清声身影。费青望了一会子,再回首来,收拾了神色,缓缓向宜春宫去了。
徐蔚入紫宸殿内阁之时,恰遇林太傅照面而出,二人相视互礼而过。徐蔚一时不辨林太傅神情,只觉似有隐愁,于是入室,果见徐节盘坐于榻,腿前铺着一本书,榻上明黄云龙锦褥一半及榻,一半在地,蹂靡皱乱,徐节勾着头,襥冠不加,苍髻潦草,两月间已似又老十岁。
徐蔚渐渐走去,垂目去看,见徐节一绺散乱银发,枯如霜草。再看徐节面前榻上,是一本《春秋三传故训》,于是渐渐蹲下身去,仰看佝身垂首的圣人:“大哥。”
“……”徐节叫徐蔚一唤,似乍然醒来,饧眼将徐蔚双手一握,又睁了眼看他,待将徐蔚面上看了清楚完全,方放下心来一般,向榻左挪去,拍了一拍身侧:“康弟,陪寡人坐坐。”
徐蔚依言上榻,将徐节面上亦仔细量了一回,几欲掉下泪来,便见徐节笑道:“凤雏好哭,寡人见是随了你,你幼时极好哭,一回跌下马来,养好后见马便哭,我便把你抱到马上去,教你揪着马鬃,哭亦不许下马,你记得否?”
徐蔚颔一颔首:“弟自幼承大哥教导骑射,终生不忘。”徐节一笑,将他肩上拍一拍,道:“拘甚么礼,从前寡人这般说,你定扑在寡人腿上耍赖,道当年怨得寡人。”言罢见徐蔚红着眼无奈一笑,亦垂首自笑起来,笑过半晌,道:“寡人糊涂了,你如今有些年纪了,再同寡人撒不得娇了。”
徐蔚握着徐节的手看他,见徐节向前望去,恍恍忽忽道:“是了,都大了,大郎若在,早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徐蔚眉头一皱,握起徐节手欲说话,却见徐节不看他,面色恍惚道:“少时尚书左仆射,兵部李尚书,王翰林同萧御史于正殿上追朝,你同其一并议清除逆党之事。”
徐蔚闻言顿惊,他已知徐节意欲诛杀庆王父子,清其党羽,不想这般快,携了徐节手便问道:“大哥如何这般急?”徐节拉着徐蔚的手,向后挪了一挪,靠榻而道:“寡人时日无多了。”
徐蔚顿时紧握徐节手起身,急道:“大哥万年,大哥不可再出此言…”话未尽,却是一哽,眼中便掉下泪来,徐节见状便复起身来,将徐蔚面上泪粗粗擦了,道:“莫哭!康弟莫哭…!我如今有事交代于你,你需听仔细!”言罢将榻上乱褥拉了一拉,嗽了两声,道。“太子无用,寡人今日问国策兵法于他,两头不通。年纪尚幼,既无建业,亦无军功,恐来日登基之时难以服众。此事原不在话下,只是太子庸懦,有妇人之仁,老臣恃功欺主,恐太子不能压制,臣下便易成结党之势,推其首者谋逆篡位。”徐蔚闻徐节言下之意,已知其言中意指费家,只闻徐节续道:“寡人如今尚还清楚,若不趁此时将臣工中|功高震主者,有谋逆心者株连拔起,只怕这徐氏江山不待太子登基之日……待寡人将逆贼尽诛,卿同余数亲王尽心力推太子登基,扶持朝纲,便再无忧虑之处,不得已之时,权力也可下散于宗室亲戚之中,以利驱之。”徐节将徐蔚拉近,放低了声道。“只是亦要戒备宗室权重,兄弟之中寡人最信重你,凤雏为卿之子,寡人亦颇具期许,若宗室及其后人生异心,康弟当令凤雏为太子之剑,诛其矣!”言罢,华发老丈有神采奕奕之态,双眸明亮,微笑起来。
徐蔚听得悲凉生怖,他甚晓得徐清声脾性,同他年轻时极像,更甚有些飞扬不羁,却因自小娇养,徐蔚不忍令其见朝野晦暗,教得徐清声除风花雪月外,更有一种忠君孝义。亲戚相残,君臣相忌,除其于史书中得观,现世便从未见过。
“此有一书,为费郎所作,康弟阅之。”徐节拾起腿旁《春秋三传故训》,递予徐蔚,于其阅时,龙涎香静沉云雾中,道:“林太傅道:此书撰成极难,兼费时力,其中《榖梁传》义在克己复礼,倡忠君爱国之志,已教太子学过一旬。此书寡人阅过,太傅所言不虚。寡人知其言下之意。费郎若意图谋反,此书便无暇写作,更莫论爱国之志。太傅意下如此,康弟见之如何?”
徐蔚粗粗阅罢,确觉辞深精微,其鞭辟入里,议论老练之处,似非费青年纪可作出。榖梁处亦确释为人伦道理,君臣之义,无一忤逆不忠。徐蔚将书搁下,抬眼望徐节一眼,不知作何言语。徐节见他神色,并未责备,只颔首道:“庆王忠心为国,费郎安分守己。”言到一半又摇起首来。“不,不,庆王功高震主,其子城府幽深,二人一文一武,要谋我江山。”言罢又哭道:“我知其忠臣蒙暗,他二人无过,便是他二人交好者之过!他二人不欲夺我江山,他人欲令其二人夺得!灭我徐氏以博私利焉!不忠不义!”
徐蔚骤然见徐节时哭时笑,从前虽亦见过,总不及今日这般利害,眼见徐节渐有言语颠倒之状,所言却一字不离朝政,心疼忧惧,急虑烧心,几乎紊乱五内,忙要唤使者传太医来,唤了一声,便叫徐节把手拿住,瞪着他道:“大郎走时,太医来得迟,寡人道是太医之过,臣下劝谏寡人勿滥杀也,寡人容得他到今日!有人害寡人之子!”
徐蔚面上早失了色,泪亦顾不得流,抱着徐节半身,强慰道:“无人敢害大哥之子,亦无人敢害大哥,若有此人,弟饶不得他!”
徐节抱着徐蔚肩,泪下如注:“二郎天资聪颖,奈何放浪不肖,寡恩薄情,皇后早年无子,夺其抚养,二郎忌恨寡人了!太子庸懦无能,体弱不胜,既无领兵征战之能,亦无谋算策略之才,所幸勤奋忠孝,甚识大体。若大郎在世,必其二子之好处咸备矣!寡人何有托付之忧?”言罢搂过徐蔚,大哭不止。
徐蔚亦泪流不止,一连声道:“弟必不令大哥有托付之忧。大哥安心。”一壁抚慰,一壁闻徐节唤道:“小九!小九!”唤的却是徐蔚小名。徐蔚闻声忙去看人,只见徐节面上尚有遗泪,神色平静不与前同:“小九,同寡人上朝去,寡人欲议定诛费之事。”
追朝既毕,徐蔚深望一眼座上徐节,只见其神色如常,心中却知徐节勉强,于是回了身向紫宸殿外行,几欲不留神,叫门槛绊了一交。随即摆手示意一旁使者不必搀扶,眼见使者面上亦有忧色,心底更悲,一路回府之时,心内沉沉思道:徐费兵戈之因实不可告之凤雏,一则凤雏情志过极,同费家郎君那般要好,素有孺慕敬重之情,更有兄弟相称之名,如今骤然知其兄为逆贼,只怕一时不能接受。二则既不能接受,便有疑虑深思,凤雏聪颖,虽素秉忠君之心,若知君诛忠臣为不得不行之事,不知如何看其圣人,如何待其亲叔。君之爱臣如子,臣之事君如父,这般道理不过儒子粉饰理想之语,实则勾心斗角,妒忌猜疑,为世最晦暗泥泞之处。若其得知,更不知如何自视,如何视人,只怕当下郁死,亦无不能。
这般敲定心思,徐蔚便渐家去,焉知其入府之时,徐清声尚出门不久。他面含愁容,踏入王府之时,徐清声正于崇教门前眺着其兄雪白身影,双目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