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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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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猜我为何自戕?”赵代荷拂去脸上的泪,扯着嘴角苦涩一笑。

    常溪听闻赵代荷所言,顿悟赵代荷为何如此喜欢那出《春闺惊梦》,许是开头那哀怨之句就唱进了她的心扉。

    “我本是勾栏女子,像李宗泽这样的宗室人家是看不上的,可偏偏他在佛前立誓,说他爱我,我信了。

    我想,做个官宦人家的妾,也总比当穷人家的妻好,更何况,我有他的心。”

    赵代荷讲到此处,媚眼如丝,眼波流转,顷刻却神色冰冷,音调陡增:

    “后来,他觉得我误了他的名声,阻了他的仕途,他说别人弹劾他,宠着个不清白的污遭女子,他让我去死,还不能死在他家,让他遭人非议。

    死在哪里好呢,既然是我爱他才去顺了他的意,那就死在当年他立誓的佛前好了,是因为他的誓,因为那尊佛,我才做了他的妾,我才给了他我的心。”

    赵代荷伸出手,轻轻摩挲常溪耳下坠着的玉珠子,低声感叹:“当年生下华儿的时候,我就和你一般大,多好的年华啊,你想看看我的华儿吗。”

    华儿,应该在何处听过。

    郡主娘娘的嫡子,乳名就叫华儿。

    “你的华儿,如今是不是三岁了。”

    常溪盯着赵代荷黯淡的眼眸,想起那日被郡主轻抚着后背的男童,突然洞见皇恩与宗族之下那桩肮脏的秘辛。

    赵代荷点点头,将手附上心口,五指穿破衣衫,划开皮肉,取出一颗心来:“你看就是这颗心,误了我年华,败了我性命,我不想要了,送予你罢。”

    常溪迟疑着伸出双手,若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心,她是不会接的,只因见那红肉之下,嵌着的是一块玉。

    赵代荷的心在常溪手中跳动,青圭的寒光映照着常溪的眼,像一汪不见底的深潭,将她吸入未知的秘境。

    刹那,四下无人,再睁眼时,梨香软帐。

    常溪静静看着榻上虚弱的女子,身旁尚在襁褓的婴儿正在酣睡,赵代荷的眼眸中尽是身为人母的温柔。

    “代荷,听说你诞下了我的长子?”李宗泽穿过常溪的身体,快步闯进来。

    赵代荷伸出衣袖,拂去李宗泽额上的汗,脸上浮起笑意:“泽郎,我晓得你疼我和孩子,可也不需这般急切。”

    “我想好了,这孩子就叫华儿,今后入朝封爵,保着我们李氏宗族的繁盛。”李宗泽抱起婴孩,有离去之意。

    赵代荷脸色一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扑倒在床边,死死拽住李宗泽的下摆,却还是挤出讨好的笑来:“泽郎,你没有爵位,我们的孩子怎么会封爵?”

    李宗泽捧着赵代荷的脸,故作深情:

    “代荷,我平日对你过于宠爱,已受了皇家的责问。今日你与郡主一同生产,你平安诞下男婴,郡主的孩子却胎死腹中,若是此事让天子大怒,我怕仕途不保啊。”

    赵代荷两行泪扑簌而出:“所以你要我舍弃自己的孩子,去承欢他人膝下,华儿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泽郎你怎么忍心。”

    李宗泽见好言好语相劝无果,便舍了那副虚伪皮囊:“那你就忍心看你的夫君受皇家的训斥?见识短浅的蠢妇。

    趁着郡主还昏死着,我让产婆将华儿送进去,到时候再用银子把知情人打发了,她又怎会知晓这是你的孩子。今后华儿子凭母贵,前程定会比养在你房里好。”

    赵代荷怔怔的松开手,瘫坐在床边,心中已是万念俱灰。

    是啊,怎么会有孩子想要个不清不白的母亲,怪她命不好,怨不得泽郎。

    常溪听到赵代荷的心声,眼中满是不屑,她对于赵代荷的情感,不是可怜,是可悲。

    世人眼中,女子的一生,先是别人的孝女,再是夫君的贤妻,最圆满的结局,是成为诞下男丁的慈母。

    为了保住这三重看似高洁的身份,女子必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需得时时刻刻做好为父母,为夫君,为孩子献祭的准备。

    然后,人死都死了,世人倒要为她立上个贞节牌坊,撰写本《烈女传》昭告天下,不是出于对那女子的补偿悔过,而是以示褒奖。

    他们总是哭着鼓掌,去铲她的坟头草,说:“死得好啊,死得真懂事,真怀念你在世的日子。”

    常溪想,赵代荷真的只该恨李宗泽吗,不。

    她还该恨天命不公,世道不仁,视女子生来为物。

    她还该恨自身软弱,任人拿捏,视夫君之爱为上苍恩赐,视贞烈自毁为清白铁证。

    但常溪知晓,赵代荷不会这般想。

    她是永安年的女子,是被人买去勾栏间供人观赏娱乐的女子,是在那金丝笼里唱着闺怨词的女子,是自愿走到那贞洁牌坊下引火自焚的女子。

    就连她残存的一点冤魂,还在为曾经付出的一点情爱而自我感动。

    天旋地转间,已至永安十五年乞巧之夜,是成为孤魂野鬼的赵代荷,选择离开冥界重返人间的时候。

    常溪站在那缕幽怨的孤魂旁,已知晓她的不渡黄泉的缘由。

    赵代荷在等,等李宗泽的承诺成真,等她的华儿承皇家青眼,入朝为官,加封进爵。

    可惜命不由人,赵代荷发现郡主娘娘已有身孕,偏偏御医笃定必是男胎,钦天监呈报天有吉相,禾生双穗,郡主此胎可保大宸万年安定。

    皇家大喜,命众人不可声张,佑护郡主安心养胎。

    赵代荷意识到,她的华儿可能得不到宗族的重视,皇家独一份的宠爱了。

    夙愿未了,怨气缠身,良知尽,厉鬼生。

    常溪走完赵代荷走过的一生,见过她的恃宠而骄,跋扈张扬,也听过她的心中哀怨,死后不甘,一时间脑海里就只剩下一句偈语: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恨。

    低眼看时,手中只剩下了那块青圭,赵代荷的心已随着她的残魂灰飞烟灭。

    常溪手捏簪诀,迟迟等不到原魂归位,心中陡生一丝不祥。

    不过须臾之间,黑雾中怨气暗生,脚下生出千万双红酥手,牵引着数不清的红绳,欲紧缚常溪的脚踝。

    常溪脚踩红绳跃起,抬眼看去,上方是人心组成的血色天顶,黑雾尽缓缓头走来那熟悉的身影。

    此间,赵代荷的话重新在她耳畔响起:“我还特意替你拿数百人的心脏养活着呢,其中就有娘子你的。”

    原来,这即是戏谑,也是警醒。

    赵代荷残魂已尽,这里已非她先前所立之处,而是青圭之内,聚集着数百人怨气的魂场。

    突如其来的力道砸向常溪的头顶,常溪倒吸一口凉气,头晕目眩的空档,差点掉进那红线网内。

    她以灵力做刀,劈开那些纠缠不清的红线,伴着女子们那日在佛前乞求姻缘的敬告,红线根根断开,常溪松了一口气。

    斩尽红线万千,有一根却不断,不论常溪如何闪躲,终是攀附上常溪的右臂。

    常溪心惊之时,红线却无侵害之意,只系成一根手绳,此后再无异动。

    若这脚下的红绳是那些死去女子的姻缘线,那缚在常溪手腕上的这根,便是她为自己求来的。

    家中变故前,她也同寻常小姑娘一般,虽说有对父母的依赖不舍,但对未来最大的幻想,还是寻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那些年的乞巧节,常溪总在那尊佛下请求,愿此生有所托付。

    现如今,她早断了爱人的心思,也不必央求谁来爱她,那手绳反倒像是一道枷锁,在对她进行无声的嘲讽。

    正当常溪拽断手绳无果,身后那人轻轻唤她:

    “姐姐,我好想死,同寻常人再不复生那样。”

    常溪转过身,眼前之人身着绯色,一双本应灵动的杏眼黯淡无光,面容上稚气未消。

    这是三年前,身在炼狱的常溪。

    常溪知晓这是幻象,但她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不忍,把眼前的女孩揽在怀中。

    她可以不在意所有人的悲凉,却无法对曾经的自己保持视而不见的缄默。

    常溪知晓,眼前这个才遇上变故的孩子,委身在秦岭玄宿族时,面对的是何等残酷的景象。

    她是踩在这个孩子的身上,走到现在这一步的,常溪早就想对这个孩子道一声谢。

    常溪蹲下来,擦干孩子脸上的血迹:“今天又要被祖母罚了?”

    女孩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流着泪:“那凶煞变着法子杀了我十回,祖母就把我丢进焚鬼门十回,可我这回还是奈何不了它。”

    焚鬼门,是玄宿族的极刑,只有罪大恶极和擅自逃族之人才会受此刑罚,入门之人无一生还,全天下,只有常溪能开口,道清那石门之内是何等景象。

    常溪觉得心口被刀子划开,疼的她喘不过气来,可她要在这孩子面前,保持自己的坚韧:

    “姐姐悄悄告诉你,那凶煞怕铜钱,你下次偷偷带块铜钱进去,我保证,卿卿一定会成功。”

    常溪垂眸一笑。

    上次,这个法子,还是常意迟潜进祖母的书房,偷了那本百鬼集,悄悄告诉她的。

    “姐姐,今晚我又要进焚鬼门了,你可以陪我进去吗。”小常溪抬眼望她。

    常溪拉起她的手:“走,姐姐陪你进去,不就是焚鬼门嘛,没什么好怕的。”

    的确,没什么可怕的,再被折磨致死一次罢,早都习惯了。

    “既然你答应我了,那就永远留在我身边吧。”小常溪欲趁其不备,将固魂钉钉入常溪眉心。

    所幸早有预料,常溪侧身闪躲,固魂钉只在她鬓发间划出一道血痕。

    她心中暗骂白玊,难道这人还没察觉到异样,还是心存不善想把她困死在此处。

    常溪伸手去摸眉后,染指一点鲜红,将那滴血甩向女孩,眯眼低声道:“灭。”

    青光红血之下,幻影聚散,小常溪已化作一缕尘雾,可眼前,黑雾更浓。

    常溪眸光微沉,她还是没有出这青圭魂场。

    “白玊你在外面听好了,我常溪在此立誓,若我今日有命出去,定扣完你半年的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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