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惊梦
早市已开,今日城中最热闹的地界不是鱼市,亦非脚店,好些个老媪脚翁放下手里营生的活计,也要凑到李府前的人堆里,一探究竟。
李府府门洞开,且不说时辰未到就开大门不合规矩,就是这府门前散落一地的物什也不体面。
丢下的三两包袱,跑掉的一只鞋履,散落的二两铜钱,撕成两半的身契。
这些分明昭告着全城的人,昔日有金枝玉叶的郡主娘娘坐镇,人人都想攀附的李刺史府,现如今,不过一夜的功夫,府里的人跑得连影子都不剩。
“我听说他们家可不干净,夜半有女鬼唱戏。”
“我可听说了,前两天在施涧寺惨死的娘子,就是他们家的嘞。”
小贩用手肘撞撞身边议论的妇人:“该不是那个娘子死得好冤,到这里索仇人的命来了。”
李府的妈子凑上来:
“谁说不是,昨夜我就在府里,唱的是一出《春闺惊梦》,是赵娘子最拿手的曲子,我老了老了,竟遇见这稀奇事。”
小月挽着菜篮子回去,准备将李府见闻告诉常溪。
常溪贪睡,自是赶不上早市的好风景,本遣小月去后还能赖一会子,谁知清早便有贵客登门造访,撞碎她白日清梦。
常溪云鬓半偏,撑着脑袋闭眼小憩:“郡主才走,我都知晓了,你不必报了。”
后院已被郡主送来的箱子堵得下不了脚,小月见这满屋的珠宝金银,心下不解:
“这么快就解决了?小姐还未去过李府呢。”
常溪捂嘴打了个哈欠,朝小月摆手:“非也,此乃定金。”
“我们阁里什么时候有先收定金的规矩,可是小姐刚下的吩咐?”
常溪凑到小月跟前,眯眼一笑:
“这是特例,算不得规矩,这桩差事本就难办,加之他们府里的人伤了我,就这点钱,我还嫌不够,所以只能算作定金。”
小月整理好常溪的发髻,把那支青玉簪别得更好看些:“既然是伤了小姐,他刺史府又历年受着朝廷赏赐,我看就这些定金也算少了。”
“呦,说曹操曹操到啊,快去给刺史大人上茶。”常溪佯笑着迎上去。
李宗泽脸上抹了烟灰,一身粗衣麻布,哪有半点郡主驸马的样子,分明是粗使小厮的打扮。
他没想到家宅不宁,竟已到那求神拜佛的地步。
若不是怕此事传到同僚耳朵里,让他从此在一群文官面前抬不起头来,他才不自甘堕落!
常溪看穿了李宗泽那点文人的酸腐心思,扯出帕子哀叹:“我本也不想劳烦刺史大人的。”
李宗泽愤愤道:“那请小娘子说一说,我们李府的什么规矩没尽到,郡主娘娘来了,金银珠宝也送到了,为什么还要我亲自来。”
常溪假意安抚:“谁叫赵娘子给我托梦,点了名想见大人。”
在听到常溪所言的一瞬,李宗泽脸色煞白,身体不由颤抖,牙齿咬了好几回舌头才说出句话:
“小娘子慎言,我府里没有什么赵娘子。”
常溪也不理会他的反驳,吸了吸鼻子,双眉微蹙,硬生生憋出两滴泪来:
“赵娘子说她好冷,若是大人能下去,陪陪她,抱抱她就好了。”
早在常溪知晓赵代荷之前,凭着百具死尸溺亡的惨状,女魂所言生前浣衣之事,她不禁联想自己沐浴时落水而亡的遭遇。
那时,她便猜测,这厉鬼的尸身应是沉入水中,怨气集聚,以水为引,随能悄无声息,杀人剖心于无形。
内心的惊惧击溃防线,李宗泽扑通一声跪在常溪面前,涕泗横流地央求常溪:
“是我对不起代荷,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求小娘子救我,多少钱我都给你。”
这样才对,来求她办事的人,哪有趾高气昂的道理,常溪心里爽快,这才消解了困意,演戏的精神气都足了些。
“我劳烦大人大驾,实则还有一事要问,郡主娘娘说赵娘子的尸身在后院棺椁里,可棺椁里怎么会冷呢?大人说,是与不是?”常溪佯作不解状。
“我说,我都说!”
李宗泽竟仰面哭出声来,“代荷,我对不起你,是郡主那毒妇的意思,夫君我对不起你,下一世你寻个良人,切莫为我耽误年华。”
“郡主娘娘?照着大人的意思,是郡主娘娘害死了赵娘子,但依着郡主娘娘的话,赵娘子不是自戕么,我该听信于谁?”
“当然是信我!她就是个毒妇!
害得代荷小产还不算,竟要把代荷逼至自戕的绝境,连全尸都不肯留下,主母不慈,后宅不宁,我李宗泽家门不幸啊。”
李宗泽扯着衣袖抹了把鼻涕,看得常溪内心作呕。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赵娘子生前敬您爱您,自不会怪到大人头上,只是大人总要告诉我赵娘子现下在何处,我才能把实情告知赵娘子啊,万一误会,可就不好了。”
李宗泽耳畔仿佛又响起昨夜的曲调,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拽住常溪的衣裙:
“施涧寺,姻缘潭。”
常溪脚尖正中李宗泽的太阳穴,将他踢晕过去,她屈膝抚平裙角被攥出的褶子,白了眼地上昏死的人:
“扔到他们家大门口去,另外,把我这身衣裙的银子也算到这桩生意上。”
一曲戏唱罢,假的终归是假的。
赵代荷托给她的哪是这样的梦,分明是将她置之于死地的梦魇!
赵代荷的尸身沉在潭里,恰如常溪那日梦中所见,难怪她总觉得水中夹着异香,如今才明白是寺庙沙弥倒进潭中的香灰气味。
常嬷嬷与李宗泽是一道来的,在旁站了许久,现下才有了机会开口:
“郡主娘娘确实已有三月身孕。小姐是未出阁的姑娘,加之郡主娘娘不显怀,自是看得不真切,奴婢却是生过几个孩子的妇人,错不了。”
常溪轻扣着桌面,眉心微蹙:“三个月的身孕?”
奇了怪了,郡主怀胎,怎的不见有人议论,若是平日,城中贵女命妇该携着补品女红,踏破她家门槛子了。
乞巧节之后,施涧寺被流言的阴云笼罩,香火大不如前。
求姻缘的红绸挤满潭边的围栏,在盛夏的微风里浮动,好似还维护着施涧寺百年的繁盛。
“赵代荷的尸身就在底部的香灰里,你去把她挖出来。”常溪抚着栏边交叠的红绸。
“不必。”白玊侧身驱动灵力。
不过他一臂后撤的功夫,赵代荷的尸身就高悬在水面之上。
她身下坠着块巨石,巨石带着赵代荷的尸身,沉入深潭的香灰底部,许是那百年沉积的香灰起了作用,尸身腐坏得不算厉害。
常溪没有在她身上找到想要的东西。
“我记得那日在飞花楼,小姐是引了那河中厉鬼出来,既然赵代荷已化作厉鬼,你为何不直接杀她,她的尸身可是有旁的用处。”白玊道。
“无用的,当初连青玉簪都引不出她,那便是她自己不想出来,有意识残存的厉鬼,我还是头一回见。我魂魄可入她尸身,方能看透她残存的意识。”
况且青圭下落未明,赵代荷的魂魄,还不能散。
常溪将青玉簪交付到白玊手中:“若我在她残存的意识里出不来,青玉簪就会有异动,届时你用簪子取一活物的血,喂我几滴便是。”
白玊握住发簪,上面还残存着常溪发间的余温,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女子的贴身之物,不由双眸微怔,心里有说不出的异样。
白玊回过神时,常溪的身体瘫倒在他怀里,魂魄已入了赵代荷的尸身。
常溪朝着黑雾更深处探去,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厉鬼的意识。
经老太太之手,她早已炼成能闭眼将厉鬼斩于簪下的本事,像赵代荷这般能毫不费力反杀她,且有意识残存的厉鬼,她只有五成把握。
“我在此等候娘子多时了。”赵代荷笑靥如花,从黑雾里走出来,依旧是当初骄傲的模样。
常溪不言,将手隐在衣袖中捏诀,竟被赵代荷看破。
“娘子不必防我,这不过是我一点残存的意念,我能奈娘子何?”赵代荷缕着额前的勾栏样式,哪怕是一丝残魂,也保留着先前的媚态。
“那在梦里,你为何要杀我。”常溪冷声道。
赵代荷摇头:“不是我要杀娘子,是娘子选中了我。”
“什么意思?”
“娘子不正是在那些看客之中么,我自戕前奋力砸碎的那方香炉,凝结着我最深的怨念,在香灰洒落的一瞬,你们这些尘灰中的看客,一个也逃不掉。
谁知,你竟是个杀不死的怪物。”
赵代荷疯笑,面容之上显露出厉鬼的狰狞。
常溪忆起赵代荷的婢子扎小人时,面前正好摆着破香炉,分明是人为将碎片粘上的。
而今细细想来,如此显眼的破绽,她和白玊竟无一人发觉。
就因为当了半刻的看客,凑了那不该凑的热闹,清南郡数百人为之丧生。
常溪笑着走近赵代荷,一个巴掌落下,只见赵代荷姣好的面容上,留下五道骇人的红痕:
“这是我还你的,你我都是怪物,何必独独笑话我,我也该为你笑一笑。”
赵代荷用帕子捂着脸:“罢了罢了,都是可怜人,你想要的东西,我有,我还特意替你拿数百人的心养活着呢,其中啊,就有娘子你的。”
“我要,你会轻易给我?”
“我给娘子,只要娘子答应我,替我杀了李宗泽。”
常溪觉得有趣:“你想杀的竟不是郡主?”
赵代荷难掩不屑之色:“李宗泽他不光负心薄幸,还是个敢做不敢当的伪君子,我死都死了,还要扯上另个一女人为他替罪,真是可笑。”
“你恨他,大可以自己杀他,为何求我。”
常溪不解,只要赵代荷想,一名存着意识的厉鬼杀想杀之人,不废吹灰之力。
赵代荷沉默良久,终是呜咽着说出话来:“因为我爱他,我的儿子也爱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