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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自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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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壶酒尽,已至丑时半刻,天空微微泛白,呈现出惨淡的烟灰,地上积起的水潭未干,印着空中的星月,诡谲而扭曲。

    趁着酒意,常溪步入房后那运河流经处,至水漫溢过胸口,她撤下头上的那支青玉簪,青丝顷刻如瀑散落,发尾浸没在水中。

    常溪纤细的手指涌出血珠,簪子在染血的片刻仿佛有了灵气,源源不断的鲜血从簪子内部流出,最后滴落在运河水里。

    血液顺着河水的层层涟漪冲淡,常溪被血水围拥在漩涡之内,漩涡慢慢高出河面,向常溪围拢,直至常溪消失在水中。

    常溪跨过水聚成的扶桑树,目光所及之处是奔腾的黄泉,这已是到了冥界。

    永夜城乃冥界王都,旧时的永夜城毁于上古战火,如今的永夜城以黄泉为其正轴,贯穿坊市、冥王城、冥王宫,恰如其名,终日为夜。

    “常姑娘稀客。”眼前那鱼头人身的冥官正对着常溪点头哈腰。

    常溪用簪子随意挽了个发髻,四下顾盼:“你们大人呢,怎的不见人,又吃花酒去了?”

    “谁去吃花酒了?呦,常溪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常意迟长眉轻佻,收起长剑,背负在身后。

    常溪朝他甩了个脸色,轻蔑一笑:“谁愿意来你这破衙门,不过是芝麻点大的冥官,还真把自己当个宝了。”

    “我也不愿意看到你到我的衙门来,区区一个神女名头而已,真当我怕你。”常意迟冷笑。

    常溪心想,这人还是似从前一般,生着一副俊朗面容,怀着侠客义气,偏舌头像浸了毒,见了谁都吐不出半个好字来。

    “说正事,你们聚魂司应当有亡者簿吧,麻烦你将乞巧节那日清南郡的名册予我一观。”常溪实在不想与这毒舌来一番唇枪舌剑。

    “怎么,遇上麻烦了?”常意迟使了个眼色。

    那鱼头冥官方明白了意思,连忙把亡者簿奉出来,翻到清南郡乞巧节的一页。

    常溪并未应声,目光扫过一行行血色的姓名,每个姓名之下皆有小字注脚,乃此人死因,她却迟迟没有找到她想找的那个人。

    良久,她翻动书页的手停下来。

    自戕。

    乞巧节那一日,清南郡的死者除开自然死亡之外,多为溺亡,他们在被人抛心挖肺之前,早已窒息而死,所以亡者簿上标注的不是他杀,而是溺亡。

    只有这个女人不同,亡者簿上她是自戕而死,常溪隐隐觉得,她就是那一日在施涧寺自尽之人。

    亡者簿所载,此人名为赵代荷。

    “赵代荷是什么人?她可入了轮回?”常溪看这名字有些眼熟。

    鱼头冥官答:“回姑娘,这赵代荷是清南郡刺史李宗泽的小妾,此人来趟冥界也就止步我聚魂司,黄泉都不渡,到人间当游魂去了。”

    亡魂进入扶桑门抵达冥界后,聚魂司是他们所要经历的第一道关隘,在此处,他们可以选择渡黄泉入轮回,或是心怀不甘重返凡间,化作一缕缥缈游魂。

    “知道了,多谢。”常溪两指一转,聚起茶盏里的茶水,以此为引,可返人界。

    她终于知晓这名字她为何眼熟,清南郡刺史李宗泽,正好就是郡主娘娘的驸马。

    当年,在郡主嫡子的满月宴上,常溪曾见过这位娘子,顶着妾室的名头,实际是正室娘子的做派,宴席之上似当家主母般张扬放肆。

    想是郡主顾着皇家和李氏宗族的脸面,也未曾公开抱怨声张,任由宾客们笑话议论,顺带着李宗泽宠妾灭妻的名头也算是坐实了。

    “常溪,你就不能叫我声兄长?”常意迟叫住常溪。

    常溪回过头,打量着常意迟严肃的神情,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你那些妖精小娘子不是整日叫你哥哥吗,还缺我一个?”

    常意迟也懒得装下去,一脸怨怼:“什么妖精小娘子,那叫红颜知己,你这样没朋友的人,自然不知我在人冥两界广泛交游,与好友红颜把酒言欢的意趣。”

    常溪无奈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一句话:“常意迟,送你一句话,连人间的稚子都知道。”

    “什么话?”

    常溪抿唇一笑:“男子不自爱,就像烂叶菜。常意迟,你就是个烂叶菜。”

    郡主娘娘喜好昆曲的事满城皆知,城中好些个世家大族为了巴结皇家,常介绍些戏曲班子过来,李府没有哪一日不是歌舞升平的喜气景象。

    常溪以为赵代荷的死虽不足以兴师动众,但足够让李府沉寂消停些时日,未曾想赵代荷头七未过,这昆曲班子又唱了起来。

    三弦一响,一唱三叹,开头即是弃妇的怨怼:

    “我的郎,我怨你扰我春闺梦,误我好华年”

    台上的伶人神情哀婉,拂袖拭泪,常溪没那闲情逸致看下去,她向来不喜欢这般哀婉的曲子,那戏中女娘可怜是可怜,可惜她也只剩自叹可怜了。

    她转头,却见白玊听得颇为认真,心中觉得有趣:“你居然喜欢这类曲子?”

    白玊摇摇头:“听听便罢了,这首曲子叫什么?”

    “勾栏瓦舍喜欢唱这曲子,我记得叫什么《春闺惊梦》。”

    讲的是个弃妇的故事,一朝醒来她发现自己回到闺中待嫁的年岁,本想好好活一次,托付良人,最后不过是弃妇的大梦一场。

    “谁让你们唱这首的!换个喜庆的!”

    常溪的话被一阵茶盏的破碎声打断。

    台上伶人的唱调也戛然而止,四顾着不知作甚。

    茶盏原是郡主摔的,等戏班子唱起来,她才领着小公子姗姗来迟。

    小公子拉着郡主衣裙,像是吓到了,郡主蹲下来轻抚着小公子的背。

    郡主身边的贵妇人心下一紧,早有听闻郡主对小公子宠爱有加,此等情形可见一斑,今日算是把郡主得罪了两回,不知怎么补偿才好。

    贵妇人只怪自己怎的为了巴结郡主,却忘了这等禁忌,弯这身子向郡主赔笑:

    “郡主莫怪,新来的班子,不知道规矩的。郡主不喜欢,我这就叫他们换首吉利的。”

    清幽婉约的唱腔又响起来,台上的戏子比翼双飞,你侬我侬,好似先前曲子的哀怨,郡主的怒气都不存在一般。

    “坊间传言这李宗泽宠妾灭妻,怎么爱妾死了,府中一点要祭奠的意思都没有,反倒喜庆得不行,连曲子都要选吉利的唱。”

    常溪觉得李府景象有悖常理,赵代荷的自戕也定不似表面一般简单。

    “盗者自盗,匿物敷土,藏者不藏,尽奉高丘。”白玊低语,神情中反倒有玩味之意。

    越是想掩盖什么,越会在此敷土,又因为虚心胆怯作祟,只敷一层尚且不肯作罢,而敷土之人却忘了,土堆得多了,就算踩得再实,这匿物之处终究会高于周围的平地。

    常溪心中一哂,望向白玊,这不是常年做仆役的人说得出来的话。

    若真如他所说,他曾在黄泉的无常府里当差,那这黑白无常还挺有雅兴,连下等仆役还要挑肚子里晃荡着几滴墨水的。

    据她所见,事实是这两位顶个高帽子的冥官,平日在引渡亡魂之余,除了成天喜欢伸长舌头吓吓人,也实在寻不出旁的乐趣,他们书架上放的都是些人舌头,哪里有过一本书,连话本子都不曾。

    白玊,说不定真是块被顽石包着的玉。

    万事急不得,亲自把原石磨开有什么意思,她要等着原石自己裂开,再一睹其中成色,这般岂不更有趣。

    “你查到了什么,且说来听听。”

    她已经让白玊先来过李府一遭,白玊这样应话,想必查到了些蛛丝马迹。

    “赵娘子的棺椁在她自家院里,我打开看过,里面的尸体是稻草扎的。”白玊拂袖,将常溪带到赵娘子后院。

    此处,庭内一具装着稻草的棺椁,唯有个年轻的婢子在火盆前跪着。

    “她是赵娘子生前的婢子,这偌大的李府也就只有她在祭奠了。”白玊语气里似是为赵娘子叹不值。

    常溪抬眼,见他眼中尽是悲凉之色。

    白玊掩饰得很好,常人辨不出来,偏常溪是个行骗作乐的人,装出的神色语气,表面上情真意切,伸手去摸,还是冷的。

    “她衣袖里藏了东西。”

    常溪眼眸微眯,那袖中藏匿之物应声落地,扎满银针的稻草小人无处遁形。

    婢子慌慌张张地把小人拢进身后交叠的裙摆,顾盼院门紧闭,四周无人在场,才松了口气,她自是看不到身后两人的。

    “巫邪之术,她在诅咒何人?”常溪撩起她脚边垂落的裙袂。

    “这小人服饰光鲜,穿金戴银,珠钗满头,若是李府之人,那便只有郡主了。”白玊道。

    “郡主待她和她主子不好吗?”

    白玊忆起先前打探的消息,否认常溪的猜测:“赵娘子侍宠跋扈,郡主却不曾与她计较,恰恰相反,郡主待这主仆二人极好,大部分时候,都是郡主受赵娘子的委屈。

    此次,赵娘子的丧事一切从简,免了他人祭拜,也是李宗泽的主意,与郡主无关。”

    “可曾有除后院争宠之外,不为他人所知的仇怨?郡主从小养尊处优,就算是为了皇家和李氏的名声,表面上做做样子就好,哪用得着私下里忍气吞声。”

    “我倒是听到有流言说,郡主生嫡子的时候,恰逢赵娘子小产不久,会不会因为此事,赵娘子心生不甘,就算已自戕而死,还要吩咐婢子继续暗地报复。”

    常溪脑海里的疑云渐渐散开,若流言为真,她只想得到一个缘由。

    亏欠。

    一个足以让郡主甘愿自降身价,揽尽委屈,委身去讨好赵代荷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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