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但渡
坊间五步见一挽联,十步见一丧幡,数不清的家户有如神号鬼泣。
大街被载着灵柩和裹尸草席的车马占据,两架马车迎面撞上,而后堵在街口,就为了哪家先让哪家的道这样的小事,已然争执了不下半个时辰。
常溪选了个茶馆,特意上二楼选了个靠街回廊的位置,看这满街的热闹。
先前喋喋不休的说书先生在这日子里也噤了声,却还是止不住口舌的躁动,观常溪一小女子凭栏独坐,陡生怜爱之心。
“我说小娘子,这些时日你们这些闺阁姑娘家可要小心些,不过在此处莫要担心,我这等儿郎自会护着姑娘。”
说书先生摇着手中破了纸的折扇,故作深沉。
常溪摩挲着手中的杯盏,佯作泪眼盈盈的神态:“先生您说什么?这光天化日之下还能有登徒子兴风作浪不成。”
说书先生朝着街上努努嘴:“小娘子还不知吧,这满街的死人可多半是女尸啊。”
常溪假意用手帕捂住嘴,望向街边神色慌张:“先生说的可是真的?我今日独自出门,身边又没带婢子小厮,实在不巧。”
其实不必说书先生多言,常溪已然发现这街上车马灵柩的异样,哭诉的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稚子丧母,新夫丧妇。
说书先生摇摇头,低声嘟囔:“也不知今年的乞巧节犯了什么忌讳。”
此时,街上众人一片惊呼。
常溪向下看去,竟是一架载着尸体的马车倒在街边,裹着尸身的草席在车辆侧翻的一瞬滚在一家户门口,引得那家主人连骂晦气。
草席之内的女尸暴露在大街之上,露出一张扭曲狰狞的面容,被血染满了的上衣看得人触目惊心。
为女人收尸的家人连忙扯了席子挡住女人的头脸,只需那一瞬,常溪便认出了那女人。
就在昨日,这女子还活生生地在施涧寺做一看客,那时常溪正要挤到前排,那女子却把她撞得一个踉跄。
脑海间疑云窦生,常溪扶着栏杆站起来,总觉得这些死者与施涧寺有脱不开的干系,何况就那女尸的致命伤看,与常溪一般无二,竟都是在上身胸口处。
她得一探究竟,常溪有预感,或许查清这些人的死因,昨晚女鬼拖她入水的迷雾就能烟消云散。
“小娘子你家在何处,鄙人愿护送娘子。”说书先生跟上来,一脸谄媚地望着常溪。
常溪回眸莞尔,笑得那说书先生心头一颤:“多谢先生,那小女子便不辞先生垂怜,烦请先生同我前去北邙。”
正巧,街上的铜锣唢呐又响起来,那说书先生出了一背凉汗,想这小娘子的家也颇讲究风水了些,竟修在那遍野坟冢之处。
他恨不得扇自己那张多说话的嘴:“我突然想起一事,小娘子见谅。”
这自然是常溪编出来的鬼话,朝锦阁转过两个街口就能走到,哪需去什么北邙。
她心中一哂,故作惊恐状,颤抖着指向那说书先生背后:“先生的背后为何有个小娘子。”
那说书先生吓得大惊失色,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尿了出来,众人捂着口鼻对那说书先生指指点点。
常溪憋得好不容易,出了茶楼才笑得前仰后合,她只是想唬一唬那说书先生,怎知她轻飘飘一句话就让对方出了这天大的糗事。
堂中一锦衣男子压了压头上的斗笠,另一只握着长剑的手微微发紧,众人皆对那说书先生侧目旁观,此人的目光却一直紧盯着门外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常溪并未察觉。
入了夜,长街上车辙滚动的声音渐渐磨灭殆尽,有些家户的守灵人都累倒了几批。
常溪待到子时二刻才出门,她略施法术隐身,潜进最近的几户人家查探。
常溪走进灵堂,至那半开着的灵柩处,如她所料,死者依旧是一名妙龄女子,可怜她如花年纪便死于非命。
虽裹着宽大的衣衫,依旧看得出女子的面容惨白,尸身微微发胀,应是被仵作整理了遗容,她的表情不似今日那暴露于长街的女尸般狰狞可怖。
常溪忆起那具女尸,当时所隔太远并未注意,如今细细想来,也与这具女尸一般有面色惨白且尸身发胀的迹象。
此般难堪的死状,多出现于溺水亡命之人。
常溪用两指轻轻按压女尸的上身,亦与她昨夜相同。
在女尸的肩胛两侧和胸口处有大小不一的三处伤口,且都从前身贯穿至背后,形成三个血洞,心脏依旧被人挖去,脖颈上乌青的勒痕触目惊心。
而昨夜,常溪就恰好被那无名女鬼拖入水中杀死,她很难不对比其中可怖的巧合。
都是女子,都在乞巧之夜溺水,后被开膛剖心。
虽夜色已浓,女子的家人仍不消心中悲恸,都围在在灵柩前哭得失了声。
常溪不能贸然将这女子起尸,恐怕惊吓凡人,只好手捏簪诀,反手握住青玉簪插入女子胸口的空洞,簪头并未触及何物,已然稳稳悬在尸身之上。
簪子插入的刹那,眼前的景象天翻地覆,由灵堂幻化为无边无垠的荼蘼花海,贯穿花海的一条河流正是黄泉,这是青玉簪中的幻境,却联结着黄泉。
常溪立于岸边花海之上,平静地看着水面冒起一圈细小的水泡,妙龄女子的身形渐渐从黄泉中显现出来。
女子脸上难掩讶异之色,方才她刚见过了判官,接下来就要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不知怎的突然被带到了此处,她盯着常溪默不作声。
“不必惊惧,我只问你几句话,你如实回答,随后便可再返冥界。”
常溪见这女子并无惊惧之意,继续说下去,“乞巧节那日你去了何处?见到了何人?”
女子微微屈伸行礼:“回仙姑的话,我那日同平日交好的姊妹们去了施涧寺,还在主街上物色了些首饰衣衫,此外,未去别处。
若说到人,我在施涧寺遇到的一位娘子着实奇怪。她先是大不敬指着神明咒骂,又自戕而亡,想必也是个可怜之人。”
一切回答都如常溪的预想,她只需要再确认一件事,心中的猜想就能落地:“你死前碰过水吗?”
女子点头道:“那时我正在院中浣洗衣裳,却莫名入了水,我被吓得昏死过去,之后的事一概不知,我到现在都不知晓这溺水是真实,还是虚幻。”
常溪想起女子尸身的惨状,觉得她不知道自己如何亡故也算是一桩好事,任凭谁都不愿自己已如此样貌死去,更何况是女子。
“你有什么话想带给你家人吗?”
她还是不忍,这句话本不必多说。
常溪自己都看不明白自己,她的性子时而热心时而冷漠,好似父母刚亡故之时尚且不是这样。
女子笑着摇头,语气却悲戚:“我即将转世,此生与他们缘分已了,若是求仙姑带话给他们留下挂碍,是我对他们的不公。
有些话,在世时未说,有些事,在世时未做,逝者已矣,弥补百无一用。”
常溪失魂落魄地走到朝锦阁门口,头顶的牌匾是仿着日升阁做的,檀木镀金,和朝锦阁简约雅致的陈设并不相符。
路上她想着女子对她说的话,一时竟不知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
如她所言,死者长已矣,生者长戚戚,所谓死后的弥补,不过是为了那点心里的慰藉,那她一心只想集齐六玉,寻得父母魂魄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弥补父母,还是一腔私心仇怨?
也许最糟的打算,是父母已经不认得她了。
其实,即便如此,也不算太糟,只是那最可怖的结果她不敢去想。
安静的巷中传来马蹄踱步的声响,这点响动打破了常溪为自己设下的无人之境。
她回眸而望,白玊牵着马出现在巷口,早些时候她让白玊去施涧寺查探,白玊现下才回来。
“如小姐所料,那女子自戕之时,在旁观望的两位沙弥确实已经撒手人寰,与小姐所受的伤一样,上身三处伤口,脖颈手腕均有勒痕,尸身略微发胀。”白玊道。
“知道了。”常溪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白玊察觉到了常溪面容上的愠色,拽着马绳赶上去:“小姐很忧心?”
这一点是他刚习来的,作为一个合格的下人,要学会看脸色,无时无刻观察主子的情绪,时时哄得主子开心。
据融暨所言,轮转王府曾有不会看眼色的下人,直接被那轮转王丢到了畜生道,实在可怜。
常溪点点头:“你困吗,不困就陪我喝点酒,若是困了我独饮就是。”
施涧寺路途遥远,白玊一来一回已经疲惫不堪,入城时他怕搅了寻常人家休息,特意下马步行至朝锦阁,但他估摸着常溪的意思,应该是想要他肯定的回答。
白玊深吸一口夜中的凉气,精神了不少:“我不困,可是小姐的伤才好完全,喝酒恐对身子不好。”
常溪摆摆手:“无妨,死不了。你快取酒来,我在中庭等你。”
常溪看着白玊提酒过来,定睛看那酒瓶的样貌只觉恼火:“我要你取最烈的那一坛,你取这果酒作甚,半晌喝不醉,没滋没味。”
白玊笑笑,晃了晃手中酒盏:“小姐不是喜欢梅子吗,这是新酿好的梅子酒,夏夜喝着最是祛暑。”
常溪兴致陡生:“不是说今年梅子收成不好,所以买不到梅子酒吗?”
白玊斟好一杯递到常溪跟前:“我去郊外的时候同一农户寻的,刚开始那农户还不给,我多给了三两银子。”
常溪咽下喉中的一口,梅子酒酸甜适中,入口微凉,仿佛心中疑虑都能随着一口清酒烟消云散:
“算你懂事,明日去账户上拨银子罢。”
“小姐心情可有好些?”白玊看她嘴角的一丝笑意。
常溪摇摇头,眼中的笑意又淡了下去,转着酒杯看月亮破碎的倒影:“你听过一首诗吗?”
常溪轻声念出来:“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略有耳闻,小姐想说什么?”
“有人告诉我有条河我不该去渡,可我偏想去试一试,其实我知道渡这条河也许不得善果,但我这漫漫一生就靠着这点念想去活,若不渡,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常溪觉得自己是一个求死不能的人,苟活在人生这无边无际的漫漫长夜,唯有仇恨,唯有父母惨死的真相,是那条她不得不渡的河。
即便渡河而死,也得渡。
“那小姐听过另外一句诗吗?”
白玊笑着看她,温润的眸子里藏了月光,“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常溪微怔,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白皙的面容之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她捂着脸颊,觉得这般许是被梅子酒醉的。
蝉鸣奏晚,庭中荷花尚艳,不知天上月和那酒中月,是否听得到夹杂在夏夜微风中的少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