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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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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墨夜色中,云碎了,像浮萍漂泊在人世这沉默的河流里。

    常溪脱掉薄如蝉翼的亵衣,少女白皙的肌肤在升腾的雾气中泛着光泽。

    她步入洒满荼蘼花瓣的浴桶,长发随着水波荡漾开去,溅起的朵朵水花打湿了少女额前的发丝,她的脸上升起几片红晕。

    常溪闭上眼,欲感受温热包裹肌肤的惬意。

    不待她挣扎,身体已经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拽下去。

    不疼,碰到的不是地面,是水面,转而常溪直接跌入了更深的水里。

    寒冷的触感入侵她的每一寸肌肤,逐渐将她方才感受到的一点温暖吞噬。

    她憋着气,拼尽全身力气往外划,阳光洒入水中,碧色的水面触手可及,却怎么也划不到尽头。

    仿佛她被一个无尽的深渊吸入,欲将她拉向脚底那片漆黑的水底。

    恍惚间,她背后一凉,温度比水更低。

    常溪神经绷得更紧,耳边响起模糊的轻语,有一个人从背后死死抱住她,是女人。

    常溪奋力挣扎,在水中却使不上任何力气,催动灵力也无济于事,双脚被绳子般的东西缠绕收紧。

    竟是头发。

    这像是一场梦境,身后那个女人的梦境,女人是这片无底深渊的东道主,主导着常溪的一切,而常溪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常溪眼睁睁看着女人的长发在水中蔓延散播开来,像菟丝花一般慢慢附上她的身体,拧成在万根细绳,绕紧她的脖颈,钻进她的锁骨和心脏。

    人为刀俎,她乃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在安静的水流中,一切感官被无限扩大,交织的长发肆无忌惮地刺激着常溪的痛觉。

    她咬紧下唇,猩红的血与碧色的水交融在一起,血越来越多,在碧波中起伏蔓延。

    最后,常溪附近的水域只留下了一片惊骇的鲜红。

    “第四千九百八十四次。”

    常溪颤动着双唇低语。

    自上元夜起,今晚是她第四千九百八十四次的死亡,亦即将是她第四千八百八十四次的复生。

    她经历的每一遭,都不堪回望,皆痛不欲生。

    一口凉气侵入常溪的肺腑,她终于惊醒过来,叩门声虽然柔和有礼,仍震得常溪脑袋生疼,她没力气去理会。

    常溪撑着浴盆爬起来,水面早已被血色掠夺,鲜红铺满的白色的花瓣,染成血色的荼蘼。

    她方才在水下被女鬼刺穿锁骨,扼住咽喉,掏空心脏,似在梦中,却非虚妄。

    她真真切切被女鬼杀死,又死而复生,少女玉体之上密布的血洞就是映证。

    常溪把粘在脸上的发丝绕在耳后,惨白的的脸庞上也沾上鲜红的血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她扯过屏风上的衣衫,拢好衣襟,满心满眼都是水下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黑发,恨得咬牙切齿。

    常溪几乎是连走带撞到了门边,为门外无声等候的人打开房门。

    白玊在看见从头到脚都是血色的常溪那一瞬,怔怔地愣在原地:“你怎么了?”

    融暨告诉他,下人无时无刻都要揣度主子的心思,他担心常溪在施涧寺受了惊,特吩咐小厨房熬了碗安神汤端来。

    常溪整个人倚在门扇上,瞥了白玊一眼:“死了,还不快过来扶我。”

    白玊将安神汤放在阶旁,上前横抱起常溪,发现她已经完全没了体温。

    常溪的两边锁骨处和胸口处三个血洞连成一个三角,特别是胸口处的血洞格外骇人,心脏已经被人挖去,剩下两根血管耷拉下来。

    常溪身下一空,整个人失去了重力,她瞪大了眼睛去看白玊:“我是让你扶我,还没娇气到那地步。”

    白玊自知冒犯:“是在下的过错,不应前来打扰小姐休息。”

    白玊将常溪轻轻放在床上,帮她掖好被角:“你不疼吗?”

    “我死不了。”常溪看向屏风后的虚影,她没心思去在乎自己疼不疼。

    那女鬼是如何把她拽到水下去的往日从不曾有被他人掣肘的窘况。

    深不见底的碧水,似河,又好似是湖。

    “地面上画的是什么?”白玊察觉到常溪房内的若隐若现的亡气,这是唯有厉鬼具备的气息。

    白玊不知常溪经历何事,换来了一身伤痕,人总是有秘密的。

    他虽有意皆近常溪,也并不冒犯去问,背后因由大可以让融暨去查,只是有些事他亲眼所见,不必费尽心机虚与委蛇。

    “画的?我并未画什么啊。”常溪不知所云。

    她顺着白玊的目光望向屏风尚未遮挡的地面,那处的青石板流动着不属于它的光泽。

    常溪一把掀开被子,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她吃痛瘫倒在床上。

    白玊会意,将屏风撤开,地上的图案完完整整展现在常溪眼前。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方才那里只有蔓延的血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不过半刻,地上的血水聚在一起形成繁冗的图案。

    最外是硕大的三角框架,同常溪身上伤口的分布类似,往里是竖直的线条不规则联结,如同冰裂的痕迹,再往内一层分别是万字纹和祥云图堆叠交错,内里依旧镂空,上尖下方,如同三角和梯形纹样的结合。

    正直常溪一筹莫展之时,白玊道:“这些花样倒是在江南的窗棂上常见,不知正中的纹样为何物。”

    常溪醍醐灌顶,想起那句她铭记于心,却封存在脑海深处很久的话。

    “以玉作六冥,以礼天地四方,以苍壁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南方,以赤璋礼东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器合礼成,魂魄踽踽赴黄泉。”

    当初她苦守扶桑树,踏遍黄泉处,觅尽人间世,皆寻不得父母魂魄,连他们是否转世都无从知晓。

    直到寻得一残本古籍,方才找到这点法子。

    她费尽心思从秦岭远赴江南,收集各处冥玉,就是为此。

    如此推断,中央图案似一玉器。

    是青圭,上古帝王在举行典礼时所持。

    常溪暂时忘却肉身的痛楚,内心喜不自胜。

    六玉终于打破长久的沉寂,青圭恰在她蓦然回首,灯火阑珊之处骤然现世。

    只是江南四郡六州,青圭之位不算明了,如需找到确定方位,她必须再次进入女鬼所在之处,寻找一切可能的蛛丝马迹。

    常溪两指轻挥,用灵力操控妆奁之内的青玉簪,簪尖应声落地,扎破坚硬的青石板,插在图案中央的青圭纹样上。

    片刻,一切如常,并无任何异动。

    白玊看着常溪满面疑云,问:“怎么了?”

    “方才我被一来历不明的女鬼拖入水中,这青玉簪本是神器,能查探女鬼的位置,现下怎的没了作用。”

    常溪摇摇头,钻进被窝内妄图捕捉一丝暖意,明明是三伏天,然而她的身体寒若冰霜。

    “小姐!”小月在察觉到异动,连忙赶到常溪房内。

    她看见常溪惨白如纸的脸色,心下明了,她家小姐在族里与厉鬼纠缠之时,总受这般折磨。

    常溪侧过身背对着两人,把他们晾在床前,冷冷丢出两个字:“出去。”

    眼前骤然亮起的火光正在渐渐熄灭,突然出现的线索无关痛痒,青玉簪无法与青圭呼应,方才那片刻希冀立即消磨殆尽,痛感如洪吞噬她的全身。

    小月一步三回头,她明白自家小姐的脾气。

    往日里,常溪即便是手上破了寸嫩皮也要寻父母哭诉,引得父母嘘寒问暖。

    后来的三年里,她的伤病,于心于身,皆无人过问。

    唯有名贵的伤药补品如流水般送来,她弃在案边任其堆积成山,仿佛还昭示着她是个受尽宠爱关怀的孩子。

    似今日这般的无数夜晚,常溪只有繁星皎月相伴。

    她负伤卧床,拼尽一身力气去抓住床边清冷的月光,漆黑里唯一的明亮从她的指尖悄然溜走。

    常溪也曾终日期盼有人抓住她的衣袖,带着她走出无尽的暗夜。

    后来,她偶尔回望,生命里那些自以为无法熬过的时日,都是她拉着她自己在拼命向前。

    她才是真正救得了她的人,与其求人渡己,不若乘舟自渡,渡河而死又何妨。

    常溪听到阖门的轻响,缓缓闭上眼。

    罢了,她的生死无人在意。

    门枢转动,阖上的门再次打开,熟悉的叩门声响起,白玊端着安神汤进来。

    “小月跟我说你不需要伤药,也不喜他人照拂,不过我觉得你今夜会很疼,喝了这碗安神汤吧,终归能睡得好些。”

    白玊将安神汤放在常溪床边的案几上,触手可及的距离,她不会费力。

    他按着融暨的方法去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白玊费心思忖,若要利用常溪,第一步就是要攫取她的信任。

    若作为一个下人,要攫取主子的信任,分寸得当,又细致入微的关怀体贴必不可缺。

    常溪无言,待白玊出门才翻过身,撑起身子望着那碗安神汤。

    须臾,她还是端起那碗汤药送到唇边,双手一顿,感知到了什么。

    黄泉之气。

    常溪没有想到,白玊竟把自身灵力渡进了这碗安神汤里。

    连常溪自己都未察觉眼底的那片柔和,她端起安神汤一饮而尽,饮毕,舔着干涩的嘴唇回味。

    味甘,安神汤里还放了少许饴糖,清甜压过了汤药的苦涩。

    一夜安稳,不知是否是那碗安神汤起了作用,她虽醒的早,精神尚且充足。

    身上那些骇人的血洞已经愈合,还剩下嫩肉长出会留下的疤痕,胸腔内新生出的心脏跳得安稳,将温热的血流送到她身体的每处角落。

    常溪本想贪睡片刻,奈何窗外实在吵闹。

    细听,是唢呐悲歌,是铜锣震天,是街号巷哭。

    “我的儿啊,你为何去的这般凄惨!”

    “我的妻啊,你告诉为夫,到底是哪路歹徒伤了你?为夫拼将一身剐,也要替你报仇雪恨!”

    一夜之间,清南郡之内莫名惨死之人数百,北邙新冢累累,丧车辚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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