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瑕玉
平静的水面破开,那团黑色的雾气瞬间聚集,一个身着红衣的女鬼从那团黑雾里跃出。
她脸色惨白,水顺着散乱的发丝滴下,宽大的衣袖之下竟是骇人的森森白骨。
只是一瞬,女鬼冲到了常溪面前,张开那双只剩下白骨的手,死死扼住了常溪的脖子。
指节猛地收紧,仿佛要嵌到常溪的皮肉中去。
常溪并不挣扎,任由女鬼扼住自己的脖子,冷冷盯着面前那惨白的面容。
尚且看得出那女鬼生前是个娇俏的美人,不知她经历了什么,变成了现在这般的厉鬼,去残害另一个和她一般貌美的姑娘。
常溪在古籍中读过这样一句话:
“难忘情者,拒饮忘川,难忘人者,不渡黄泉,魂驻人间,不过鬼魅之命,尘土飞烟。”
人死去后,化作魂魄,要喝忘川水制成的孟婆汤了却前尘往事,要渡过黄泉到达彼岸,而后才能再入轮回,再世为人。
这诸多等待轮回转世的魂魄之中,总有人难忘人间俗世,心中牵挂未了,拒饮忘川,不渡黄泉,甘做一缕孤魂游荡人间。
若是心愿得尝,则返回冥界,再入轮回,若心愿不得尝,则化为厉鬼,残害生者。
而常溪,就是那杀尽天下厉鬼之人。
面对着即将要死于她手的厉鬼时,常溪偶尔也会心生怜悯。
毕竟那些驻足人间的魂魄在化为厉鬼之前,内心都怀揣着放不下的情意,却遇人不淑,终究被狠心辜负,而他们自己又不肯选择放过自己。
作茧自缚而已。
眼前这女鬼,心中到底是放不下何事呢?
常溪在心中为这女鬼叹不值,手慢慢摸到脑后,准备拔出头上那把花青色的簪子。
下一秒,那女鬼便会在这青玉簪下灰飞烟灭,永不入轮回。
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突然破开,一人影忽然闪到常溪面前。
只见那人抓起梳妆台上那把落了灰的金钗,手起钗落,深深插进了女鬼的脖颈。
女鬼吃痛,松开扼住常溪脖子的手,不住地挣扎。
那人从背后拽住女鬼的双手,喘着粗气对常溪道:“小娘子快走,我会拖住她。”
常溪微微怔住,看着眼前趴在女鬼身上的不速之客,嘲讽地笑了笑。
她觉得这人来的实在多余,明明解决掉眼前这女鬼只需她弹指之间,这人一来,口口声声说要帮她,反倒坏了事。
不等常溪起身“逃跑”,眨眼的功夫,那人就已经被女鬼掀翻在地,头撞到了梳妆台坚硬的拐角处,彻底昏死过去。
“真蠢。”常溪冷笑着摇头,腹诽这地上那昏死的男子。
女鬼拔下脖颈上插着的金钗,再次向常溪扑去。
这一次,常溪没有再顺了女鬼的意。
她一把拔下头上的簪子,同时按开了簪子的暗扣转化成尖头,簪子在手上转了一圈,在空中形成一个完美的弧度,再刺入女鬼眉心,一气呵成。
伴着凄厉的惨叫,女鬼瞬间倒地。
簪子直插在女鬼的头颅上,她怒目圆睁,充血的瞳孔恶狠狠地盯着常溪的脸,女鬼全身散发着幽光碎裂开来,直至天青色的火焰将她烧成了一片灰烬。
如瀑的长发安静地披在常溪身上,她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女鬼的消亡。
这样的情景,她已经见过无数次了,亡于她手下的厉鬼,终归会以此种惨烈的方式久别人世,实在不足为奇,也并不值得她去惋惜可怜。
常溪俯身去看那躺在地上昏死的少年,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还好,尚有一条命在。
她缓缓站起来,好整以暇地靠着栏杆,打量眼前这个欲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少年。
这少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衣着普通,像是某个大户人家普通杂役的打扮,单薄的衣料勾勒出他肩宽腰窄的轮廓。
房内昏黄的灯光附在他温润的眉宇间,左眼眼角下的划痕渗出几滴鲜艳的血色,应是方才与女鬼打斗时不慎划伤的。
这世上,有的人五花马,千金裘,才让人知晓他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天之骄子;
有的人抚素琴,持纸扇,才显得出他有文墨点染的气质。
还有的人,生如蚍蜉,隐于尘埃,只借着一点微光,便能看清他是那块绝世的和氏玉,天边的河汉星。
眼前这少年,便是君子如玉,白玉微瑕,难掩温润之质。
常溪不禁勾起唇角,低声道:“不知是哪家的美人,可惜明珠蒙尘,是个做杂役的命数。”
她越过少年,在梳妆台上翻出一支素色木簪,把长发随意挽起,正准备离开。
谁知裙摆被一个力道轻轻拉住。
常溪回头,看见地上的少年明眸微张,少年知道自己的行为冒犯了姑娘,慌张地撒开了手,用极其微弱的语气乞求常溪:
“姑娘,救我。”
常溪不为所动,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会儿我会告诉飞花楼的人,届时,自会有人来救你,你的伤并不碍事。”
常溪并不是热心的人,她向来认着利益办事,眼前这人暂且没有性命之虞,况且此人出现在飞花楼,是生是死,就应当由飞花楼负责,她无心多管。
正值常溪欲再次转身而去,那少年再次叫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让她心头一动:
“请姑娘留步,我从黄泉来!”
“黄泉?”常溪止住脚步,回头看他。
那少年见常溪停下了脚步才松了口气,艰难地撑起身子,说话时声音如同山涧中平和的溪流,让人愿听他娓娓道来:
“无意冒犯姑娘,鄙人本是无常大人府中的杂役,不慎流落凡间,如今没了去处,也不知如何回到黄泉。方才见姑娘可斩杀厉鬼,猜想姑娘应是我黄泉中人,恳请姑娘暂且收留。”
常溪走近几步,在梳妆台边坐下,摇头否认:“我尚且只算半个冥界的人。”
她本玄宿族人。
玄宿一族居于人界,繁衍于秦岭之内,世世代代守护着通往冥界的大门——
那棵生长于人鬼交界之处的扶桑树。
从前,她不明白为何她生了一双识得鬼神的眼睛,怨恨上苍待她不公。
直到三年前父母惨死,常溪再次睁开眼时,听到那位族中德高望重的老太太对她说的一番话,她才终于知晓自己的身世。
不是上苍不公,不是她与凡人有别,是她本身就不是凡人。
这世间,只有她能斩厉鬼,驱神玉,入黄泉,控魂魄,死复生,她是玄宿族天定的神女。
父母为了她一世的平安无虑,带着她逃离了玄宿族,本想让她在清南郡安稳一生,可惜命运弄人。
责任不会因为她的逃避消失,反而会以更加残暴的方式加之彼身,压得她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姑娘?”
常溪被少年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我如何唤你?”
少年艰难地站起来,长身玉立,微微颔首,朝常溪俯身作揖,额前的几缕碎发落下,挡住了他俊朗的面容:
“鄙人,白玊。”
常溪院内的西厢房自宅子落成就一直空置着,今夜终于亮起了灯,常溪把白玊就安置在此处,让白玊从她院中的仆役做起。
常溪收留白玊并不是一时起了恻隐之心,如今她在清南郡开了朝锦阁,身边却没有能为己所用的人。
从掌柜的常嬷嬷到婢女小月虽做事还算得力,可他们毕竟是老太太的人,是老太太派来检视自己的耳目,她难以完全信任。
所谓一仆不侍二主,就是这般道理。
若白玊能成为她的不二之臣,她的助力便能多一分。
送走了安置他的仆役,白玊轻掩上房门,脱掉外袍,只穿件白色绸缎的中衣。
烛火在蜡油间跳动,借着灯光,从某个角度能隐约看的清那白色中衣之上的暗纹。
似龙,是负屃。
传言龙有九子,九子之八其名负屃,身形似龙,平生好文,生性温润,石碑两旁的文龙是其遗像。
白玊坐在书案旁,修长的手指屈起,轻轻扣了扣桌案。
声毕,从窗外飞来一只玄鸟停驻在屋内,顷刻,化作一身着黑衣的壮士,单膝跪下,颔首朝白玊行礼:
“八殿下,融暨在。”
“起来吧,不必多礼。”白玊两指取棋,将那颗黑子放在残局的那片空白处,俨然成一杀局。
“属下恭贺殿下计划顺利,近了那玄宿神女的身。”融暨应声站起,挺拔的脊梁微弯,姿态谦卑。
“这不过是起始,后面的路还长。”白玊低声道。
白玊深知,由于母妃身份的卑微,他是冥界九个皇子中最无权势依靠的一个,又不得冥尊赏识重用,过去的一千年间,他一直装病避世,韬光养晦,这才保得他与母妃的一时安稳。
近来冥尊神识将尽,性命垂危,储君之位尚且空悬,黄泉殿中袍笏登场,兄弟间有如釜中豆萁,个个悬剑拔刀相向,他不得已要入这九子夺嫡的洪流。
这夺嫡的第一步,便是要拉拢玄宿族的神女为己所用。
融暨环顾屋内简陋的陈设,不禁显露担忧之色:“殿下金枝玉叶,那神女竟敢让殿下居此陋室?”
“我并没有自报名讳,而是谎称无常府中的一名杂役,我如今暂居在这朝锦阁,也是顶着杂役的身份办事,神女没有缘由偏私于我。”
白玊温和一笑,安抚融暨,“你在我府中不也居于这样的屋室吗?你能住,为何我不能住。”
“融暨是下人,亏得殿下出手相救,才有机会在冥界苟活,殿下怎能妄自菲薄,于我这一届下人相比。”融暨愤愤道。
白玊摇摇头:“这世间的生灵在我眼中皆是平等,不论是九重天的天官,冥界的地官魂魄,还是尘世的凡人,只是生来身份有别,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融暨闻言,低头不语,殿下尊他是殿下的仁慈,他不能凭此逾越分毫。
“融暨,你可否教教我应当如何做一名”白玊顿了顿,好不容易把那两字吐出口,“下人?”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