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见神
允安对“散仙”这个敏感词反应强烈，唐小仙却拍着胸脯打包票让他不用多心，只说这回的散仙保证不是那个讙妖耍诈了。
“哎呦，你不要紧张嘛，我这回有经验了！”唐小仙拽着允安的袖子在前面走，撒娇一样地给他讲：“我正在乱逛的时候遇到了一棵大树，他说自己叫做‘迷糓’。这个名字我在山海经里见过的，自然就猜到他是这里的散仙了！”
允安听到是“迷糓”，紧绷的神经终于缓和了一点，唐小仙于是继续解释：“那迷糓帮我指了路，说往北一直走就能找到你，而且还教了我一个能从这儿出去的好方法！”
她转述迷糓的说法，直言这归墟里有个古老的法阵，只会困住独身的外来者，但并不会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害。所以，只要他俩给这个法阵造一个障眼法，想出去还是很容易的。
允安疑惑：“什么法阵是我破不了的吗？而且，没有听说什么阵法跟独不独身有关的。”
唐小仙无奈：“倒不是说你破不了。你要还能施法，这个阵自然是可以破的，可被困在这里的人都用不了法术啊！而且迷糓说，布阵的那位古神早死在归墟里了，所以，这题无解。”
允安发现她被困的时间不长，知道的内幕却不少，唐小仙也只是笑，说那迷糓很是亲切，话痨一样拉着她聊了许多，唯独年纪大了精神不太好，聊着聊着就变回了一棵树。她夸张地学着迷糓犯困变回一棵树的模样，逗得允安终于有了点笑模样。
“这就对了嘛，虽然是被困在这儿的，可咱俩还在一起，即便是真的被困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开心点！”
唐小仙自顾自地开心，也不管允安是不是愿意跟她一起被困在这里，傻乎乎地用这话来安慰人，而后又随手摘了路边矮树上的一枚果子想要解馋，手还没碰到树枝就被允安先发制人地挡下了。
“唐小仙！不要命了？这里的东西都敢乱吃？”
“为什么不能吃？这里不是山海圣境嘛，极好极灵验的地方，还是你的地盘呢！”
允安揪了她的手，用衣摆擦一擦她沾了果子绒毛的手指头，老父亲一样地嘱咐：“山海圣境里就没有毒虫猛兽了吗？你就不怕这果子有毒！”
唐小仙更乐了，调戏人一样凑上去逗他：“哎呀，你这么怕我死啊！放心吧，我可舍不得死，我还要和你成婚呢！”
“成婚？”
“对啊，刚不是说了嘛，独身的都会被困死在这里，所以你得跟我成婚，让这法阵瞧见咱们是成双成对的一家人了，才能顺利逃出去啊！”
唐小仙嘴里的“成婚”听起来颇为简单，大约就是随便到一个什么山脚下，拿点碎石摆个喜台桌面，两人肉麻兮兮地说些唬人的情话就算是成了。但凡换成谁都会很奇怪，怎么这“成婚”的大事还能如此儿戏，甚至不需要征得另一位当事人同意就能直接办了，唯独允安大神仙没有表示疑惑。
他像是早习惯了唐小仙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性格，并没有再对“成婚”这件事提出什么异议，只是反手一拽，把唐小仙带往了另一个方向。
“哎？允安你要干什么？”
“跟我走，既是要成婚，便带你去个好地方。”
眼前是一片平坦的山峰平地，从远处看，和周围云雾遮掩、翠色叠嶂的普通山峰没有区别，只有真正踏足其间才能见到这里的奇观——宽阔的平地上拔地而起数根古玉凿出的擎天巨柱，每一根柱子上都有形态各异的巨龙攀附其间。巨龙们原本在各自游弋，意识到允安和唐小仙到来之后便齐齐回了头来看，一双双探照灯一样的龙眼睛往两人身上一扫，紧接着便是响彻天际的各式龙吟声。
唐小仙吓得往允安身后一躲，允安却解释说这些攀附着玉柱游动的巨龙只是唬人的虚像，真正的龙族早都死绝了。准确地说，这里的每一根玉柱巨龙都只是一座活灵活现的墓碑罢了。
唐小仙不明白允安为什么要把她带来这个大型龙葬坑，允安却翘一翘嘴角笑她：
“怎么？你忘了，我原本就应该是属于这里的。据我所知，青龙一族从未在龙族之外娶过妻，你今日非要与我成亲，自然要来这里敬告祖宗才行。”
一番郑重其事的解释更把唐小仙吓得鸡皮疙瘩落一地，甚至一度怀疑那迷糓树就是允安自己变的，主要作用就是为了诓骗自己主动求婚！
他们玩笑两句，各自笑得开心，因为两人都知道这话真的只是个“玩笑”，这场婚礼也只是为了破阵的一个障眼法而已。允安曾经无情地拒绝过两人险些成真的婚约，又怎么会拐着弯儿地让唐小仙再来求婚。
唐小仙的一句玩笑话缓解了严肃的气氛，而后便兴冲冲地要去周围采些漂亮的花草蔬果来做贡，以便能让这场婚典看起来更像回事。允安瞧着她像只快乐的小蜜蜂一样忙忙碌碌也不帮忙，只往一旁的石墩上一坐，招招手唤她坐过来。
“累吗？”仍像方才擦果子时候一样，允安捏一捏唐小仙软软的手掌心，帮她把粘在手指上的泥土擦拭干净，哄孩子一样：“不着急，歇一歇再弄吧。”
唐小仙噘噘嘴不乐意：“不累不累！哎呀，你傻呀，早些完成婚典，咱们便早些能出去了呢！”
唐小仙刚想抽回手去，却又被允安给制住了。不仅如此，允安更抬手去捋了捋她的鬓角和侧脸，而后，就那么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望着望着，竟毫无征兆地落下了一滴泪来。
唐小仙吓坏了，一时愣怔着话都说不囫囵，慌乱地抬手去拭他的眼角：“允……允安，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要落泪呢？”
大神仙的眼泪留不在山海圣境内，那一滴清泪才滑落眼角，就被山间的风贪婪地融化了。
他由着唐小仙徒劳地去追那一滴泪，第一次出现了明显悲伤的表情。
允安张张嘴，有些酸涩：“此情此境之下你我缔结姻缘，我心里很是难过。为山海、为诸神、也为你。白龙女，哦不，花神大人，千万年已过，没想到你我再见竟是在这归墟里！”
唐小仙的表情和手指在同一时间静止了，她皱皱眉，有些不悦。
“允安，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花神’、‘白龙女’又是哪位？
允安不答只问：“我给你修好的焱木手串呢？”
唐小仙更急躁了：“我连小黑豆都弄丢了，肯定是被卷进来的时候不知道把手串丢在哪里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允安却摇摇头：“唐小仙那人看着天不怕地不怕，其实胆小得很，自从进了一回山海幻境、见识了会吃人的大妖怪，连家里的山海经都不敢多看了，能知道‘迷糓’已经是极限，她又怎么会知道归墟？又怎么会在这归墟里这么的坦然自在？而且，凡人唐小仙，永远都不会把我送她的东西给弄丢了。”
你来我往的几句话，两人紧握的双手终于彻底松开了。
唐小仙叹一口气，很不认同的允安的观点。
“那可说不准。允安，你可不要小看我，我原本就唐梨花的外孙女，虽然没本事但未必没胆识，你这是对我有偏见。”
允安含着眼泪扯出一个笑脸：“那我问你，你第一次亲我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对面的人终于急了：“什么？她还亲过你？还不止一回！”
脱口而出的一个“她”字，假扮唐小仙的身份终究还是暴露了。
允安在笑，被识破身份的人却在恼：“你敢诈我？无耻！”
埋怨的话音落下，立柱之上的游龙同时发出一阵长啸，眼前已经没有了唐小仙的身影。
环佩叮当，花香四起，这是允安少有的关于山海境里的清晰记忆。哪怕他那场梦魇里一直被重若千钧的红绸布遮着双眼，哪怕他从没能在一场完整的梦境里见过真正的花神，这一刻，他都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他曾经误会做“白龙女”的人，是他在断头台上仍然心心念念的花神。
意外的是，真正的花神，竟然长了一张和唐小仙一模一样的脸。
花神歪着头瞧允安，一点儿也没有被揭穿的窘迫，甚至还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
允安深深地回望她，下意识也回一点笑意。
“真的是你。原来，你就是她。”
这个“她”自然是指唐小仙，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花神却摇摇头否定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那个姓唐的凡人女子并不是我。”
花神变回神仙模样之后就不再像唐小仙一样话痨，但以允安的见识，还是在她的只言片语中分析出了一些端倪。
花神之所以会留在这儿，是因为当初陨落时留了一缕神魂在这墟极的缝隙里，神魂不全无法转世投胎，所以她矢口否认与唐小仙的关系；所以，允安现在看到的她，既是真正的她，也不算是真正的她。但这些依旧无法解释，为什么她会和唐小仙长得一模一样。
花神似乎很清楚允安的疑问，她踮起脚尖，依然顶着一张和唐小仙一模一样的脸，猝不及防地伸手试过了允安的眼角，故意要探一探他刚才落过的泪。
“咱们分开的时间太久了。你有了名字，却不记得我的样子，我便只能和那个凡人长得一样了。瞧，你还为她流了眼泪。”
言辞含糊，似乎是在暗示允安，说这归墟之中花神的模样可以由着允安自己的心中所想随意幻化。可允安明明记得，梦魇之中的自己至死都没能见到真正的花神一面。
他答不上话，对方却又穷追不舍。
“小青龙，你的梦想成真了吗？”
她依然叫他一声“小青龙”，允安却有些心酸。
“我的梦想，原来就是想要和你成亲吗？我不记得了。”
花神又笑：“看我说什么来着？时间太久了，你已经忘了自己最想要什么了。”
两人刚才还站在真龙一族的坟茔面前，要上演一出天地可鉴的大婚典礼，这会儿却隔开一段距离，言辞闪烁，彼此试探。
花神脚下所踏之地全都开出了郁郁葱葱的繁花，连在一处后像条花桥一样将两个渐行渐远的人牵在了同一条路上。允安目之所及的是熟悉的故人、熟悉的美景，却偏偏无动于衷，花神无奈，只得走得慢些，再等一等他。
“小青龙，那咱们换个说法。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被卷进这归墟之后，会第一个想起唐小仙？为什么你要以古神之躯与她结下因果缘？她一介凡人，担得起与你结契的因果吗？”
终于说出来了。两人几番试探，终于谈到了核心问题——凡人唐小仙。
花神显然无所不知，又显然心有不满。允安倒是没被问住，只说是受人所托，结契也只是为了保护唐小仙的安全。可话没说完，胸口便是一阵剧痛，像是突然被人摘了心肝，又像是被谁抽走了肋骨。再一抬眼，一件流光溢彩的物件已经从他体内一跃而出落进了花神的手中——是他的无魂鼎。
大日金焰所生的无魂鼎，自允安行走人间时就与他相融为一，自从落进了归墟里就再没办法召唤出来。这会儿被外力强行拽出后，他第一次真实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痛”。这种被绝对压制、单纯的生理性疼痛他已经太久没有感受到了，毕竟如今的三界内，连一个能近身伤他的人都没有了。
无魂鼎在花神手掌心里掂上一掂，允安的胸腔就跟着坠一坠，花神的表情也越发不高兴了。
花神冷着脸查看无魂鼎：“只是一个凡人罢了，你居然还要替她炼化傀儡。你可知傀儡术乃是邪术，本不应当在人间施展，起码不应当是由你来亲自施展的！”
她掌中的无魂鼎就是一只最敏感的神经元，可以清清楚楚地把她周身的怒气和不悦准确传递给允安，可允安偏偏不肯服软。
被强行摘鼎之后的他莫名有些手脚发软，这会儿却还是硬挺着胸脯回话道：“大人，时代变了。山海里有的，如今早已经失传；山海里没有的，我也见识过、学得会，如今这个人世间，善与恶、好与坏，恐怕连神明也分不明、说不清了吧。”
允安其实有预想过自己有生之年或许会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重回山海、重见花神，但他从没想过两人再见时会是这般模样。这般猜忌的、对峙的模样。
花神也有瞬间的失落，或许是因为允安说得对，她的最后一缕神魂千万年都被困在归墟里，并没有见识过人世间的变化；又或许，只是因为允安刚刚脱口而出唤了她一声“大人”。
花神长长地叹一口气，有些脱力地端坐在一块半高的山石上，垂眸望他：
“在山海圣境的时候，我就与你说过——神可以有爱，但不能只爱一人。小青龙，你爱上那个凡人了。可是，值得吗？”
爱？还是对凡人唐小仙的爱？
允安愣怔了一瞬，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更意外的是，这个问题居然是由花神提出来的。
胸腔的空洞又开始生理性地疼痛，允安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就要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