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入归墟
三日之期已到，又是一个盛夏的普通清晨。
因为身处在阴气过重的山里小镇上，凡人们倒没有太感受到烈焰逼人的暑气，唯独假地仙仍是一身黑衣黑裤裹得严实，在酒店大堂里准时等着允安。
唐小仙十八相送，再不放心也还是被允安拒绝了她想要一起跟着去“见世面”的要求。
允安拍一拍她手背，难得会开个玩笑：“你们的神仙住在天上，我是要去‘升天’拜访，你可升不了这个天。”
他越笑，唐小仙心里就越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没有原因的心慌，连带着“升天”这个词都显得那么的不吉利了。
假地仙冷眼旁观，一双冷冰冰的猫儿眼里甚至还有点嗤笑。她看一眼窗外的日头，不耐烦地催允安出门，真的出门了却又只领着允安往人多的地方去，一点都没有要掩人耳目、登天见仙的意思。
允安觑她一眼，她也只是心领神会地随口解释，脚下没有半点停顿。
“你不用看我，你想见真仙帝尊，我便得去各处为你周旋告求。九重天上的规矩很多，想满足你的要求很难。所以，你算欠我个人情，得先还上了，再去办见面。”
一套强词夺理的说辞，假地仙虽然盘算了很久，依旧说得断断续续、磕磕巴巴，唯独气势很强，颇有一点强买强卖的意思。允安不满意自己被忽悠，可是，听她说完怎么“还人情”之后，又一时有些心软了。
山水镇上有一户不起眼的清贫人家最近添了丁，小婴儿生下来就不会哭闹，还得了一身极严重的黄疸。按理说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偏偏跑遍了镇上的卫生所和县里的大医院，都说无从下手、无药可以，一家子整日愁云满步、唉声叹气。
假地仙告诉允安，这家人祖上给山里修过庙，她在那庙里收过香火、吃过供奉，如今又得了这家人告求，所以要来帮上一帮。允安自然不信，估摸着是这讙妖曾经受过这家恩惠，想要让自己来帮忙报恩的。
两人隐了身形往那户人家里去，所见的情况基本属实，唯独小婴儿的病症比听起来的还要更严重，出气进气都不在一个频率上了。婴儿的母亲哭得太久，眼睛也肿得厉害，抽抽搭搭地抱着孩子喂奶，婴儿的父亲和奶奶隔着门板在商量“反正只是个丫头，你们还年轻，把她往煤灰堆里一埋，你们还可以再要一个！”
门板无风自动，婴儿的奶奶一把推了个空，被门板狠狠拍在了脑门上，骂骂咧咧地拽着儿子去了别处，耳边终于清静了点。讙妖解释说自己原本可以救这个孩子，但是因为奉旨变身，化成人形这件事耗费了她太多法力，现在只能向允安求助了。
讙妖看一眼允安：“我见识过你的本事，你肯定能救她。”依然是一副拽姐的模样，求人都求得高贵冷艳：“虽然那个姓唐的总是过分吹嘘你，但必须承认，你的力量比我强。”
允安不介意她的态度，只踱步凑近看那婴儿几眼，摇摇头拒绝：“是个可怜的孩子，但是没必要救她了。本身就是个短命空心相，活不长的，不在乎这一场病。”
除了唐小仙，允安看凡人的相，上下各看几个轮回都是寻常事。这个婴儿命数不好、运气很差，也不只这一世受苦受难，但他没跟讙妖细讲，只说自己不做无用功、不是那种心怀天下、博施众爱的活神仙。
讙妖眉眼一吊，是在冷笑：“不在乎？如果这是唐小仙的孩子得病呢？你也不在乎、不施救吗？”
允安不悦：“唐小仙和别的凡人不一样。”
讙妖又笑，身形还有些僵硬地往床边一座，隔空去逗正在吐奶的小婴儿。
“我知道，你是受人之托要保那个唐小仙一世平安的。不过，我刚才问的她的孩子，跟她本人的安危可没什么关系。怎么，答不上来了？你不是神吗？看来，对付感情这种事也不过如此。”
小婴儿睁了睁眼，瞧见了大人瞧不见的允安和讙妖，喘气不匀地和讙妖隔空挥挥手，下一刻却突然失控，嚎啕大哭了起来。哭肿眼的母亲愣怔一下，高兴地抱着孩子往外跑，边跑边喊，说她家孩子终于会哭会闹了，却并不知道孩子大哭的原因只是被允安凌冽的杀气吓到了。
允安猝不及防地将讙妖按在地上，两指所挟之处，正是她脆弱的脊椎骨。
“谁告诉了你这么多有关唐小仙的信息？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本座不会随时杀了你？”
被神力压制的讙妖仿佛已经听到了自己脊椎骨节节碎裂的声音，只能尽力挥一挥尚能轻微动弹的右手，在空房间的最北面化出了一座长长的垂空软梯来。
她忍着痛辩解：“你的问题……太多了，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吧！能上九重天的登仙梯就在那儿，真仙帝尊会给你答案。”
金光闪闪的登仙梯从天而降，浓郁的仙气和充盈的灵力向人间发出热情的召唤，可这假象也只维持了短短的几秒，转瞬就在允安的掌中化成了飞灰。
允安一手仍挟制着讙妖的后脖颈，另一手则晃一晃已经被捏碎了的登仙梯，言语间的嘲笑意味很浓。
“和你演戏很无趣，还不如唐小仙的剧组。讙妖，虽然你没当过神仙，但你应该知道，为仙者登天并不需要借助什么‘登仙梯’。”
原本想着见到幕后主使者时再戳破身份一并惩戒，可这讙妖太阴损，居然拿着一卷子捆仙索装成登仙梯，又一次来蹬鼻子上脸。
“呵，又被你识破了啊？”讙妖并不惊讶自己的身份被揭穿，反而遗憾地摇摇头，反着身子也要瞪一眼允安，“老道士，你有太多牵绊，不像个神仙。所以，你升不了天了。”
允安怒斥：“你到底想干什么？还不快说！”
巨大的不安猛地涌上允安心头。是啊，这讙妖明知道即使用了捆仙索，双方的实力也相差甚远，可她为什么还非要这么干？电光火石间，答案闪现了。
一声惨烈的怒吼之后，讙妖的身体以极扭曲的姿势在允安掌中不断破碎、化出了原形，随之而来的还有带着动物悲鸣声的一句泣血咒喊：
“妖鬼皆丧！神仙不存！破！”
这是一句命咒，含血喷吐、以命相抵，哪怕她只是一只妖，也可以有片刻震天动地的力量。而这一次的力量，成功地撕开了藏在这空房间里的另一个世界。
当允安被一股澎湃的力量呼啸着席卷而去，而他又在瞬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掌握时空的时候，他知道，即将抵达的地方一定不是什么九重天，而是千万年前被镇压在山海境尽头的那处深渊——归墟。
归墟是什么样子，允安没见过，哪怕当年的山海境彻底崩塌，他也没有随着诸神陨落在那里。谁能想到，千万年后，兜兜转转，自己竟然还是来到了这片末世的埋骨地。
讙妖早已经被归墟的力量撕得粉碎，唯独留下了一块小小的命牌，残缺的，已经被烈焰灼烧掉了一个牌角，但不影响其上歪歪扭扭的纹路长成了一个“恨”字。允安收起命牌，仔细观察一番归墟空间，却发现在这个地方，他连无魂鼎都召唤不出来了。
眼前的空间灰扑扑、雾蒙蒙，分不清天地、见不到日月。允安像是落进了油汪汪的深潭里，粘稠的空气让他有逼真的窒息感，但目之所及的地方又异常的干净极简，连一块砂石土砬都瞧不见。
归墟里什么都没有，是天地未开时候混沌蒙昧的样子。他试着念了几句劈天咒，却发现所有的声音和力量发出之后都像是泥牛入海一样被这混沌空间彻底吸纳，消失无踪了。
不能施法、不能打坐，往任何方向前行都到不了彼岸，不论是谁都只能永远在原地打转，唯独允安心志坚定。他干脆就地打坐，关闭了全部感官和思绪，像一叶苦海之上的孤舟在随波逐流，又像一座从天而降的巍峨高山在无声抵抗。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烈焰逼近、霜雪降临，混沌的空间里突然有了不同的极端天气，一时间地动山摇，哪怕关闭了全部感官都无法忽视那些汹涌奔腾着朝允安袭来的力量，那是归墟在怒吼着要惩罚他的无动于衷。
气势极吓人，可惜，依然对允安毫无影响。他是神，从不畏惧以肉身接纳凡间可能遭遇的所有苦难。于是，烈焰褪去、霜雪止息，允安伤可见骨的躯体也跟着迅速愈合好转，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归墟，原来是真的。”
他明明早关闭了五感六识，却在方才被烈焰霜雪吞噬的同时，清楚地听到了巨大的海浪声和高低起伏的痛哭嘶吼声。那声音和山水镇里听过的百鬼夜哭不同，这里的嘶喊声并不尖锐，却能让他感受到切肤之痛，那是山海境崩塌之后，众神陨落于归墟时的恸哭和悲鸣声，是血泪、不舍，也是呼唤、慈悲，唯独没有放下和洒脱。
“不，不是这样的！”
允安甩甩头，想让自己再清醒些。他不相信那个讙妖费尽心思不惜自爆也要把自己推进归墟里来，只是为了让他和已经陨落的古神们打个招呼，更不相信当初的神明们时隔日久，千万年后竟然还在执著，妄图通过召唤他这样的幸存者来替旧时代翻盘。
“滚！”
旧的道袍褪色剥落，一身崭新的法衣像是有生命力一样迅速覆盖了允安的身躯。墨青色的法衣之上日月同辉、星罗棋布，连山川河流都在精细的纹路里袅袅流动，像是他已经把整个乾坤世界穿在了自己身上。
允安立地痛斥一声，明知这里不能施法，却还是喷出一口舌尖血，双手相抵，隔空结印，随着法衣震荡高喊一声“破！”
巨浪现身，雷声攒动，混沌空间竟然真的被打破了。
归墟终于向允安臣服，为他重开了天地。于是，日月见、山海现，蓊郁的灵气从迅速铺张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朵浪花里奔涌而出，不过片刻，这里已经旧貌换新颜，重新变回了当年的山海圣境——是以往任何一次、任何的幻境都无法比拟的、真正的山海圣境。
允安仍站在原地，像是不敢踏出人生第一步的学步幼童。清醒的理智告诉他，即便自己有破天的本事，现在这个世界都不可能承受得起山海圣境的灵气。山海仍在的时候，因为还未分出三界，不通幽冥，所以才有了万物所终的归墟，即便归墟是真的，也不可能是眼前这番欣欣向荣的样貌。
可是，他的本能、他随手触及的每一片花叶、每一点真实的触感，都在叫嚣着告诉他：你回来了，这里就是真正的山海圣境！
他与凡人修仙的成仙路子不同，所以在修炼上从未出过什么差错，唯独此刻，在被巨大的狂喜和安全感包围的时候，他心中隐隐不安的是在怀疑，自己怕是要像个凡人修仙者一样“走火入魔”了。
还好，在这万般纠结的下一秒，有人很快出现及时拯救了他。
是唐小仙。
唐小仙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显然是一路小跑来的。她从身后拍一拍允安的肩膀，边说话，边新奇又兴奋地左顾右盼。
“允安允安，这里就是真正的山海圣境吗？是你出生的地方？真美啊！我可算是见到真的了！”
她言语里全是笑意，看到允安一副皱眉深思的模样，还故意搞怪地拿手指戳一戳他抿紧了的嘴角。
“怎么，你在这里见到我就这么不高兴吗？”
允安迟疑发问：“唐小仙？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终于迈出了脚踏实地的第一步，由着唐小仙拽着他的袖子往前晃荡，却又暗暗藏起了自己汗湿的手心。
唐小仙比他轻松很多，先是不好意思地道歉说，自己因为过分担心所以央求了小黑豆帮忙，施了法偷偷跟上了讙妖，没想到刚刚跟到镇上的那户人家就被稀里糊涂地卷到了这里来。
眼前的唐小仙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话痨样子，不等允安再问，就兴高采烈地全抖搂出来。说自己被卷进这里之后不仅把小黑豆弄丢了，走上大半日连个人影都瞧不见，好在遇着了一个好心的散仙给自己指了路，这才终于找到了允安。
她颇骄傲地扬一扬小下巴，像是做了一件多了不起的大事：“允安，我一个人也还是来找你了，你有没有很感动呀！”
允安稍一愣怔，却是答非所问：“你遇到了散仙指路？归墟中不会允许有活着的神仙，你遇到的又是哪里来的散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