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因果缘与神仙肉
唐小仙睡得很安稳，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舒服地彻底放松过四肢百骸了。没有惊醒、没有噩梦，连曾经入过梦的山海境风雨都没有再出现了。这种久违的安宁舒适让她沉醉依恋，很不情愿再睁眼看看现实世界。
可是，允安的声音响起时，她还是没法再沉溺下去了。嘴唇上有一阵甜蜜的凉意划过，允安似乎拿她很没办法。
“唐姑娘，你若再不醒，徐小姐就真的要来砸门了。”
唐小仙悠悠转醒，瞧见的是允安俊秀的脸，说的却是没头脑的话。
“允安，你怎么在这儿？你也被雷劈死了了吗？”
允安反应一下，似乎是在忍笑。下一刻，软软的指腹却抚上了唐小仙的眉眼。
“你没死，全须全尾，是我捡回来的。”
唐小仙愣怔一下，下意识又问：“那鸰精呢？”
允安回她：“死透了。”
她终于高兴了起来，头脸胳膊好一通晃悠，果然发现自己皮肤嫩滑、肌肉有力、精神百倍，是活生生的人，于是不管不顾上前就给了允安一个大大的熊抱，直抱得允安胸口发紧险些没法呼吸。
“允安！你果真是个活神仙！我可太喜欢你了！”
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是天打雷劈的死法？可他允安就是能有这通天的本事和阎王爷抢人，这让唐小仙颇骄傲了很久。不过，这事玄之又玄不能细想。唐小仙究竟是怎么被允安捡回来的？是不是还得把劈烂了的身体再人工缝合一下？想想那场面是有点血腥，即便是亲历过和大妖搏斗的唐小仙也不敢多想，只喜滋滋地将允安夸得天花乱坠，彩虹屁拍出了百米外。
允安由着她闹腾一番，难得没有什么不耐烦，只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才一掌将她推回了床上，这回换了唐小仙发愣。怎么聊着聊着又聊到了床上来？唐小仙的脑海里一秒钟已经闪过了无数限制级片段，可人家允安修长的手指只是在她全身几处关节上检查一番，最后又落回了她的额间，哄小孩一样拨弄着她的脑门，轻声哄劝道。
“魂兮归来，金刚不坏。”
最朴实的安慰之言，在唐小仙听来，倒胜过了所有剧本里的蜜语甜言。
一场生死较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帷幕，直至晚饭结束后，唐小仙都依旧没想起自己和鸰精的最后一刻，当然也不记得允安是如何赶来救人的，不过她向来心大，允安不提，她也不多问，只见允安又在月下打坐时才悄悄蹭了过去。
唐小仙没想到自己这会儿才一靠近，心头却又嘭嘭乱跳了起来——她竟然不小心瞧见了允安脸上的泪痕。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允安他……这是刚刚哭过了？这个能够上天入地、杀妖不眨眼的活神仙居然也会流眼泪？
唐小仙被这个认知惊得险些握不住手里的水杯，正是进退为难时，允安却已经缓缓睁开了眼。
“有事？”
气息平稳，语气如常，若不是月色下的那一点泪痕明显，唐小仙险些就要怀疑自己是出了幻觉。如果是平日里没皮没脸的唐小仙，她一定会打个哈哈敷衍过去，或是寻个由头说点别的话题，可刚刚经历了生死之后的唐小仙脑子有点生锈，听见允安这样一问，不仅傻乎乎地点了点头，还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去摸了摸那一道浅浅的泪痕。
“允安，你是为了谁在哭呢？”
蠢！蠢到家了！
唐小仙才一问出口立马就后了悔，怎么一遇上允安的事情，脑子就完全管不住了嘴？她被烫了似的猛地缩回手，没有注意到允安也有一瞬的失神。
允安的手不着痕迹地擦过唐小仙拂过的地方，有些伤感地叹道：“无妨，只是认错了人”。
打坐是为了静心，允安方才却有些乱了。他只是复盘了最近几日的修行生活，却无端端又想起了那个被遮着眼睛的山海梦境来。更意外的是，如果不是唐小仙的提醒，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在无冥冥的状态下落了泪。
他一直心心念念的白龙女，其实都是他搞错了。对方究竟是什么样的神仙？真的是那些恶人口中所称呼的“花神”吗？允安一头雾水。可为什么会落泪呢，允安想不明白，大约只是可惜了一腔真心和满怀希望头一回落空了吧。
这时的月亮刚好隐没进云朵里，藏起了最后一点光，像是故意藏起了一个秘密。唐小仙却像个倔强的小狗崽，蹲坐在那暧昧不明的露台上仰着头去看允安。
“允安，你那么好。不管是谁惹了你伤心，都别为她哭！”
黑夜催人动情，总能给人些勇气说出白日里不敢说出口的傻话。唐小仙这傻话说得让人心动，允安便有些慌张地一抬手挥开了天际的几朵乌云，让闪烁的星星们露出一点光来。那点星光给唐小仙罩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允安一时又觉得这蚂蚁一样的凡人竟也有点可爱。
“唐小仙，与我结契吧。只有正式缔结契约，才能真正保你平安。”
他想明白了，什么焱木手串、泥人替身，都是些治标不治本、远水解不了近渴的皮毛手段，危险来得那样凶猛又迅速，允安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有所作为了。想要保护一个凡人，原本的婚约是最好的法子，可他亲口拒绝了唐小仙，所以只能再想出这最后一个方法来。
果然，闻言的唐小仙撇撇嘴，有些黯然地嘟囔：“结什么契、缔什么约？我不是已经被你退过婚了吗？”
于是，允安只好从高高在上的露台栏杆上跳下来，和唐小仙面对面地蹲坐在一处，甚至还主动牵了她的手。
“你我结契，结的不是姻缘、不是亲缘，而是永远都拆不开的因果缘。其实我早该意识到，在唐梨花来找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要与你有牵绊了，与其欲拒还迎、遮遮掩掩，不如大方些。唐小仙，你可愿意？”
氛围很好，说辞也很感人，唐小仙却捂着脸喊出了声来。
“这位大仙，虽然我很愿意和你结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契约。但是！你知道什么是‘欲拒还迎’吗？能不能别乱用成语？”
没认识允安之前，唐小仙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个脸皮如此薄的女人，人家一句随口胡说，她就窘得红了脸，而另一边的允安却还不肯放过她。
“这成语我大约是用错了，但意思应该是对的。倒是你，现在的脑门上全是粉色的桃花气，跟你的脸差不多红了。”
一本正经地撩人，还要一本正经地损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唐小仙只得继续吼他：“允安！给我关上你的天眼！以后都不许对我乱用高端武器！”
两军对垒，唐小仙似乎总是丢盔弃甲，不过，看在一顿丰盛又美味的晚饭份儿上，酒足饭饱的她决定先放弃道德谴责，甚至还胡撸着肚皮将允安的厨艺大夸特夸，差一点就要劝他还俗开店了。允安这人虽然高冷，却还从没听谁这么真情实感地夸过自己的厨艺，于是嘴角还是有那么一丝按捺不住的悄悄上扬，面上却还要故作冷静地解释。
“凡间烟火，我不过是随手一试，你觉得好吃，大约是因为食材换了。既然如此，清凉观中采摘的粮食蔬菜往后便让他们多送一些过来。”
自从接触现代社会以来，允安也用狐狸精的手机软件帮唐小仙点过几次外卖，却又嫌弃凡间食物灵气稀薄、食不知味，于是，这回再来，就直接将自己栽种的粮食作物一并带过来了，果然对了唐小仙的胃口。
他不食五谷，这样的举动不过是下意识为唐小仙着想，唐小仙也感恩戴德，深知他提到的“清凉观里栽种”其实就是他那个神奇的、可以天地变幻的后院里种出来的仙家宝物，自然且吃且珍惜。这样一想，要送允安离开的时候，便更显得依依不舍了些。
月上中天，孤男寡女，唐小仙一步三回头，在小小的客厅里折腾出了各种做作的送别表情动作，看得允安都有些忍不住好奇。
“唐姑娘，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我之前并未治疗过凡人的雷击之症，或许应该再给你检查一下？”
唐小仙抿抿嘴唇，顾左右言他：“那个，在你走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像是骂人，还是自己骂自己。好在允安已经很了解她，先是反问道：“你是在想，为什么那鸰精法力高强，却几次近不了你的身？”而后不待唐小仙回答又继续安慰她：“别乱想，确实是我的香囊救了你，那鸰精再强悍，总归还是对我有些顾忌的。”
唐小仙却又摇头：“不止这个。第一次遇见蛇妖的时候，他们也骂我是个什么‘混沌胎’。所以，混沌胎究竟是什么？”
允安从善如流，只解释说“混沌”是晦暗不明，瞧不出前世今生的意思。有点道行的神仙或妖魔可以瞧出普通凡人的三代前缘，但偶尔也会有个别人前缘混沌看不透，大半是有佛缘或仙缘的，算是一种天命自带的障眼法。
他这样解释过，又特地补上一句：“不管前缘如何，你如今与我结了契，都不必担忧这些了。”
唐小仙却兴致不减，追着问他：“有你在，这辈子我自然什么都不怕了。不过，既然是连你都看不出的混沌胎，那我的前世会不会是只妖？而且我还能触发你的山海幻境，说不定我就是跟你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妖怪转世呢？”
她说这话倒不是为了臭美，纯粹是担心自己身份不正，往后没了和允安说话的立场。可允安却只忍着笑看她，轻轻地摇头。
“我虽看不出你的前缘，但你必定不是山海境里的妖。若你跟鸰精他们一样，是上古大妖的遗脉转世，我必定会有感应。而凡间炼化的寻常小妖其实是没有资格脱胎成人的，所以你们会流传有妖怪求人‘封正’的传说。”
这样一解释倒是安了唐小仙的心，唐小仙却听允安又轻声跟了一句：“咱们都有一样的问题，对于过去将来，全都是一片混沌。”不知是在安慰哪一个。不待唐小仙再问，允安已经收起了这片刻的失态，从道袍的内兜里拿出了一件鳞片状的东西来。
“唐姑娘，还有另一件事。这是鸰精体内的命牌，需要以无魂鼎尽快炼化。所以，这几天内我暂时还不会离开。”
唐小仙先是一愣，而后又在心里偷着乐。好嘛，晚饭不是重点，自己耍宝提问也不是重点，我们的大神仙要留宿才是重点。这会儿的唐小仙反倒不再羞涩了，她积极主动地给允安在客厅铺好了床，又乖巧地端坐在床沿边，小学生一样地举手示意。
“允安！你既不着急要走，那我还有问题想问！”
允安却把她的手压回去，故意吓唬人：“咱们即已结了契，不管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但你要想好，一旦掺和进来往后再想脱身可就难了！那时候，你就再也不能过平静的凡间生活了。”
唐小仙又将他的手反推回去，不服气道：“我现在过得难道就平静了吗？我身边的朋友、同学全都中招、我自己一次次和大妖干架游走在生死边缘，哪个凡人的生活是这种‘平静’法的？更何况，允安你是神仙，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跟着你总是没错的！”
她故意挑衅，允安便皱眉：“什么意思？”
唐小仙戳他的痛处：“你总说凡间人事不干涉、不参与，可哪一回到头来不都得靠你收拾残局？允安，你明明不是个放不下万物的思凡神仙，又何必假清高？再说了，我要是自己能学一点本事，哪怕帮不上你的忙，也总比时时给你当个拖累强！你说呢？”
唐小仙是个不管不顾的愣头青、倔脾气，允安现在算是彻底见识了。他盯着唐小仙噼里啪啦讲一通歪理，却还不能有脾气。
临了只得淡淡回道：“我说过，你的人生你自己做决定，往后不后悔就好。至于拖累，我从不觉得你拖累过谁。没有哪个凡人能像你这么坦然地面对和自己认知完全不同的世界，也没有哪个凡人能抱着必死的决心和一只妖共赴天雷。唐小仙，你没有给唐梨花丢脸。”
唐小仙愣怔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大神仙给夸了，一时便有些得意忘形地自吹自擂了一番与鸰精斗智斗勇的过程，更痛斥了他残害凡人的种种恶行。义正言辞的模样看起来倒像是她和允安已经组成了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组合。
允安很认真地听她的一番胡侃，甚至学会了时不时捧个哏，以至于被唐小仙推着去洗澡时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不小心就被唐小仙瞧见了允安后颈上几处显眼的伤口。
唐小仙叽叽喳喳活跃气氛的话头霎时止住了，手里一沓换洗用的新衣服也跟着允安身上的道袍一齐被扒了下来。果然，在允安那光洁如玉的后背上，大小不一、横竖不齐的伤口有十几处之多，虽不至于深可见骨，但也大多翻卷着血肉狰狞可怖，像是琉璃净瓶裂出了蛛网，又似玉盘金樽被柴刀毁伤，看得唐小仙心尖一抽一抽地疼。
“你这是……为了救我，和那鸰精打架了吗？”
她轻声细语地问上一句，想去触碰安抚一下那些伤口，允安却很快重新裹好了衣衫，头也不回地冷哼一句。
“他也配？”
“既然不是因为鸰精，那就是单纯地为了我？因为我引了天雷，你要救我，对不对？”
唐小仙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预感，在她丢失记忆的那最后一刻，除了五雷轰顶，一定还发生过什么天大的事情，可允安却不肯正面回答，只说伤口已在缓慢愈合，普通的天雷是奈何不了他的。
如果是在平时，允安有不愿意说的，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也就把唐小仙打发了，可这回，在这方小小的浴室门前，他们一个拉一个扯，偏要暗暗地较劲。唐小仙心疼得很，也委屈得很，总觉得自己欠了允安太多，恨不得要用眼泪将允安的后背烫个对穿。
终于，允安轻叹一声似是败下阵来。
“你听说过‘神仙肉’吗？妖怪伤你的，我都可以用灵力抚平，可天雷劈毁灼伤的凡人却很难治愈，即使侥幸治好了，也一定会留很深的疤痕。你爱美，总挂着这些伤不好。所以，我就干脆将这些伤都移到了自己身上，不疼的。”
他卸了力气，任由唐小仙扒开他的道袍去触碰那些伤口，口中哄小孩一样地继续哄劝道：“你看，我说它们在愈合了，对吧？虽然有点慢，但神仙肉比任何药都要管用呢。”
唐小仙却哭得更凶了。
“什么大神仙，就是个冤大头！人家剜肉救母流芳千古，你却要舍身救个不相干的凡人？傻子！”
允安又笑她：“怎么不相干？你是与我结过契的，我总得管你。”
允安抬手摸一摸唐小仙软嘭嘭的发顶，像是手心里藏住了一只小猫，小猫却挥挥爪子傲娇地故意躲开了。
“什么结契，我不过只是口头答应一下而已，也没见你举行什么仪式，不算数的。”
若是结了契就得要允安舍身替死，唐小仙说什么都不会答应的。允安却拍一拍她的发顶，强行将人转回了自己面前。
“唐小仙，你我血肉相融，比什么仪式都来得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