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以身殉谁
凡人入定后魂魄安宁、心境明澈，神仙入定后神游太虚、上天入地，如果你入定后突然脚下一滑，不知被卷到了何地，那多半是被魇着了。
允安轻轻叹一口气，嗅着鼻尖突然涌来的大量灵气，知道自己肯定是又落入了山海境的梦魇里。昨日唐小仙突然来访，他故意隐瞒梦魇内容，倒不是有什么电视台不能播的，只是他的几次梦魇内容都极其恐怖，天崩地裂、山石塌陷、海水倒灌，全是当年的山海境崩塌时末世之景的片段，任凭哪个凡人听了都会害怕的那种。
所以，此时的他像往常一样闭目凝神，只打算装死到底。反正这末世的恐怖之景全都是过往虚像，并不会真的伤害到他，只要他挨过了这片刻的梦魇时间也就无事了。可这一次却有点不同——允安发现梦里的自己又动不了了。
和最初进入山海境初遇白龙女的那次不同，现在的允安并不是因为原身受伤不能动弹，反而周身筋脉凝滞，显然是被术法控制了！不仅如此，他才一睁眼就发现，青龙本体那样的庞然大物居然被人不知用什么奇怪的法器蒙住了双眼。
允安本人并不慌乱，可他依旧得接收本体的心境，在睁眼的一瞬间就被本体内心澎湃的情感狠狠冲击了一番。汹涌而来的情绪里有明显的愤怒和不甘，更有难过和不舍。青龙是睥睨万物的至高修行者，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能够在这乱世之中如此影响他的心境？
允安这厢还在疑惑，身后已经响起了一声清凉的笑意，是个雌雄莫辨的声音在不紧不慢地调笑。
“青龙已经被我封印，怎么，你还在等谁来救你吗？”那声音稍一停顿，显然是在与什么人对峙：“要我说，你这一死并不冤枉。散尽灵力元神既能助整个龙族脱困，又能以己身祭奠山海，这是多大的荣光与机缘啊！花神，您觉得呢？”
有女子的声音回一声冷笑道：“既然是这样天大的好事，你何不自己试上一试？”
话音落下，允安的心几乎要一步奔到了嗓子眼。哪怕那声音离得有些远，哪怕声音有些沙哑疲惫感，他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说话的女子正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位“白龙女”！
白龙女怎么了？为什么会被人称呼为“花神”？她是不是跟自己一样被困住了？一连串的疑问似乎解释了青龙原身方才那复杂激烈的情绪，可却解不了允安此时的疑惑。
他第一次在梦魇里主动挣扎，想要运转现世的灵力来冲破禁锢、撕开那遮住了自己眉眼的屏障，可是，一切都徒劳无功。现实世界里能够翻手云雨的大神仙允安在上古时代的山海境里简直不值一提，他根本无法和那个时代强大的灵力对抗。
就在允安沮丧挣扎的期间，那雌雄莫辨的声音又与“白龙女”争执几句，直待伪装的一点耐心也被耗尽了才终于恶狠狠地下了最后通牒。
“花神大人，别再拖延时间了！这里就要被毁了，你今天愿意与否都得舍身一剐！你若愿意，或许还可赚下一桩功德；若是不愿，便要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了！”远处又有高山崩塌之声，一阵地动山摇后，允安的肩头搭上了一双极阴凉的手臂，遒劲似爪，那惹人厌的声音咳上几声再度响起：“当然，若要我动手助你，一定得先将青龙剥皮抽筋才行，也算是为花神你助兴开路了！”
初识的惊鸿一瞥，连白龙女的模样都没能见着，允安真的以为他们最后的结果只是“互不相欠、了无因果”，如今看来，却是牵绊颇深。这牵绊深刻到，自己竟足以成为挟制对方的软肋。花神也好，白龙女也罢，他很想大喊一声冲出去将那阴阳怪气的家伙制服了，可惜，此时的他英雄全无用武之地，只能委屈又无能地等着旁人宣判。
终于，花神的声音再次响起，夹杂着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身殉山海，以救苍生，原本就该是吾等之天命。我只恨你黑龙一族耍尽龌龊心机诱骗我至此！事到如今，罢了罢了，你且放青龙自由，许我见他最后一眼。如此，我便任你摆布！”
身侧的笑声轻松了不少，钳制住允安肩胛的利爪也暗暗收了回去，允安听见被唤作“黑龙”的那个声音凑近了调侃他。
“青龙你也莫要怨我，你的花神虽然以身殉道，却是为了弥补山海境内的天裂，更能救我真龙全族幸免于难。这便是命数，是神谕，你就坦然接受了吧！”
话音落下，眼前山一样沉重的法器红绸终于被黑龙一爪掀开了。刺眼的光伴着滚滚沙尘和热浪扑面而来，而后，环佩叮当，花香四起，允安被强光刺得下意识紧闭双眼，却又在熟悉的气息里慢慢睁眼，在末世的光晕里瞧见了一片洁白柔软的裙角。
再然后，便是天旋地转的晕眩。他最终还是没能见到花神最后一眼。
同样陷入晕眩的，还有远在自然博物馆内如履薄冰的唐小仙。
她方才忧心忡忡地跨过晕倒了的姚老先生，不管不顾地跟着姚修心的灵光进入了一片漆黑的博物馆内，显然是做好了一鼓作气和恶势力搏斗的准备。可见着眼前的景象时又惊讶得险些傻了眼。眼前的博物馆，远不是她平日里看到的冰冷严谨模样。
因为灵光的照耀，唐小仙每一步所经过的地方都变得蒙昧幽亮起来。摇曳的光映照着四周或挂或立的动植物标本和雕塑，仿佛在与灵光交相辉映的那个瞬间，这些曾经存在过的生灵都重新活了过来。蝴蝶振翅，群兽奔鸣，巨鲸跃海，时空重现。若不是唐小仙早就经过了山海幻境的洗礼，她一定会在和姚修心正式对峙之前就彻底迷失在了博物馆这幽深曲折的长廊里。
果然，见她沉浸其中却未被迷惑心智，一阵猛烈的眩晕之后，姚修心的灵光干脆将唐小仙直接带到了天台。
“唐小姐，又见面了。”姚修心挑挑眉，一脸不太开心的模样：“你与我这原身尚有几分交情，我原本想放你一马，可你却偏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于我。真的让我很为难啊！”
“放你的臭狗屁！”
忍受着强烈呕吐感的唐小仙发誓，以后谁再用法力强迫她眩晕转场，她一定要问候对方全家。此时面对撕破了脸的姚修心，更是毫不在意形象地边干呕边疯狂吐槽起来。
“你原本就是一只没皮没脸惯会害人的妖，少在这儿找什么‘迫不得已’的借口！你把徐嘟嘟怎么了？我告诉你，但凡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和清凉观都不会放过你的！”
唐小仙打个磕巴，机灵地把清凉观的名号先摆出来，扯虎皮拉大旗。一提清凉观，姚修心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他冷哼一声，从身侧的一堆杂物背后揪出了单薄瘦削的徐嘟嘟。之所以得用一个“揪”字，是因为徐嘟嘟此时完全是一副喝高了梦游的状态，失焦的眼神在唐小仙身上一瞟而过后也不言语，居然又软绵绵地退回了姚修心身边。
“唐小仙，你的人好好地在这儿，就看清凉观有没有本事把人给领回去了。”
“你这只鸰精！到底想干什么？徐嘟嘟她对你那么好，更完全没有认出过你的身份，为什么要害她！”
“这就要问你了，我亲爱的小学妹。”姚修心颇为得意地拍拍徐嘟嘟的脸颊，话里却是对唐小仙的埋怨：“我也对你很好，我也解释过自己并没有杀人，可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赶尽杀绝呢？既是如此，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唐小仙，你背靠清凉观或许还可以恃宠而骄，可徐嘟嘟这样的凡人却要带你受过了。啧，真惨！”
姚修心的手掌刚一抬起，唐小仙就惊呼一声“不可以！”紧跟着冲了上去。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毫无收妖实战经验的凡人，若是允安不在身边，她顶多只能装装样子。于是，一看见姚修心要对徐嘟嘟动手，就慌得什么都顾不上了。不过，姚修心并没有给她英雄救美的机会。一团跳跃的灵光从姚修心的掌心升腾而起，稳稳地挡住了唐小仙的脚步，逼得唐小仙只好智取，再与他讲讲条件。
“鸰精你千万别冲动！我想过了，埋怨你杀人这事是我不够严谨，没抓着真凭实据就给你定了罪，你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来找我！但是，请你千万不要伤害徐嘟嘟。你不是说自己没杀过人吗？我听清凉观里的大师提过，你们这些从山海境流落到凡间的仙灵后裔，都不能干涉凡人命数的。若是故意损伤了无辜凡人的性命，便是沾上了天大的因果，不光要遭天谴，往后也是再不能修行的了！”
好一番苦口婆心，姚修心却只是淡淡一笑。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即使徐嘟嘟今天真的出了什么事，天道也算不在我身上。不信，你就瞧瞧看。”
姚修心的手掌没再放下，也没有再扼住徐嘟嘟的咽喉，他只是伸出指尖在徐嘟嘟的眉心轻轻一点，徐嘟嘟便大梦初醒一般倒吸一口凉气缓了过来。
“嘟嘟！嘟嘟，我是小仙！你快过来啊！”
唐小仙几乎要喜极而涕了，可徐嘟嘟重新聚焦的眼神却仍然只是冷冷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表情是清醒的，嘴里的话却不怎么清醒。
“唐小仙，谢谢你来找我，我也知道你是好意，但是，还请你不要责怪姚医生。人生虚度，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都出自我的个人意愿，没人强迫，也没有人需要对此负责。”
嗯？这又是什么情况？
若不是徐嘟嘟言语间撩头发的小动作与原来毫无二致，唐小仙甚至要怀疑她是被什么东西强行附身了。这一番自杀遗言一样的自我陈词，让唐小仙突突的心跳更乱了，她刚想说些什么劝一劝徐嘟嘟，却见徐嘟嘟释然一笑，一步步倒退着，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唐小仙，你别过来，也别劝我。凡尘俗世多烦扰，人生短暂多悲苦，我这一生享尽荣华也受尽孤苦，走到如今是足够了。”她垂眸一笑，朝唐小仙轻轻挥了挥手道：“唐小仙，就此打住，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再见了！”
道别来得太突然，唐小仙才和徐嘟嘟说了不过两句话，徐嘟嘟却等不及似地飞身一跃，直接扑向了天台之外。
“不要！！！”
唐小仙的眼泪比尖叫更快，她在泪眼模糊的同时急速奔到了天台边缘，朝徐嘟嘟的残影伸出了手。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她几乎预想了一百种徐嘟嘟告别世界的惨状。好在，她朝楼下一看，这些惨状还都只是预想。
姚修心的灵光在三楼间隔的高度稳稳托住了下坠的徐嘟嘟，而姚修心的手则从身后轻轻搭上了唐小仙的肩膀。
“你看，徐嘟嘟这人心理承受能力太差，被网暴至今一心想要自杀，反而是我这个心理医生救了她一命。这个因果，又该怎么算呢？”
巧舌如簧，妖言惑众，却很有可能真的能颠倒黑白，欺骗天道！找谁说理去？
唐小仙只在允安描述的只言片语间想象过鸰精的模样，此时真正靠近了这样一个活体大妖怪，才惊觉自己所想的还是简单了。
不需要再隐瞒身份的姚修心任由搭在唐小仙肩头的双手褪去凡人骨肉，幻化出了猛禽的利爪，肋下的双翼也在同时徐徐舒展开来，强大的妖力便跟着铺天盖地地袭来了。这瞬间突兀的变化和巨大的灵压几乎要让凡人唐小仙窒息了。
挂着焱木手串的那只手在利爪的绝对压制下完全没有动弹的可能性，唐小仙这回可不敢再充大头了。
她一面胡撸一把眼泪，一面抽抽着鼻头认怂道：“那个，我看出来了，鸰你是个好妖怪！你救了我最好朋友的性命，我和徐嘟嘟都会感激你的！”
清脆的鸟鸣声和着姚修心的轻笑声从背后传来，巨大的鸟羽也跟着徐徐落下，不像是仇人见面，倒像是情人的背后相拥。只可惜，这个背后抱一点也不温馨，因为，唐小仙身后的这位“鸟人”正用一副看透了一切的语气威胁道。
“唐小仙，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不善于说谎？”
“说谎？怎么会呢？你放心，我这人向来爱憎分明，你既然做了善事，我肯定是要感激报答你的！”
“很好，这句话我是爱听的。”姚修心意犹未尽地叹上一口气，拿双翼的边缘拍了拍唐小仙的后脑勺，哄小孩一般蛊惑道：“唐小仙，既是要真心谢我的，我便允许你拿自己的命来换徐嘟嘟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