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嫁给那个假道士
异象已经消散，允安却依然保持着入定遥望的姿势。像是心事重重，又像是心向往之。直到唐小仙不耐烦地戳一戳他的胳膊，他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你刚刚看到都是一些珍禽异兽，有蒙水里的蠃鱼，鱼身鸟翅；南山里的玄龟，鹰嘴蛇尾……”
“等等，我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没错，就是你们凡间能看到的《山海经》。”
《山海经》传世十八卷，历代研究者将其奉为奇书，至今众说纷纭。可对于唐小仙这样的普通人而言，也只是听过它的名字，勉强知道几个传说故事而已。
唐小仙懵懵懂懂发问：“这个经书它很厉害吗？为什么既能够存在手机里，放出来还能变成全息实景的沉浸式体验？是什么古籍加了高科技的发明秀吗？”
她职业病一犯，满脑子“这要做成实景演出，能挣多少钱啊”的yy，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允安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了自己一眼。
“它不是什么经书。准确地说，甚至都不算是一本书。”
允安的解释似是而非，让唐小仙有点傻眼。
“连书都不是，那究竟是什么呢？”
唐小仙充满好奇，允安却像是被问到了什么症结。他突然闭口不言，不肯再回答任何问题，收起手机就要离开。
允安主动要走，不再提什么保护、结婚的事了，唐小仙却突然拿起乔来，口口声声说允安一定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如果允安想安安静静地走，要么说出山海经的秘密，要么明确退了婚，大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这会儿的唐小仙其实是耍了个赖皮。她从小就听外婆的话打算做个称职的“普通人”，自然对允安这种神人的秘密不感兴趣，无非是想借着话赶话的由头，希望两人能彻底断了联系。
按照她的推测，允安既然这么紧张那什么《山海经》，肯定会选择第二种“退婚”的方式堵住她的嘴。可惜，凡人的思想没跟上高人的脚步，唐小仙不明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的博弈都只是单方面压制。
允安回过神来，似是有无名火忍了又忍：
“唐小仙，我不会给谁第三次机会，你也不要指望趁火打劫。结婚的事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后会有期。”
允安放了狠话，走得潇洒，心里却没那么踏实。
他深知真正的《山海经》并不是什么科普历史风貌的奇物大赏或地理简介，而是一个曾经真正存在过的上古神仙世界。在那里，三界未分，诸天神明与精怪鬼魅共存，无边山河受亘古的灵气滋养，是凡人所有传说都不能描摹出的至圣之景。可惜，万物不肯圆满，一切都随着天地间最后一位古神的陨落而彻底消散了。圣景不再，《山海经》坠落人间，而后几经删减流于俗貌，终是少有人问津了。
允安从不做梦，唯独一次例外也只有唐梨花以仙身入了梦来托孤，但是，在《山海经》重现的这一晚，他竟毫无征兆地又一次陷入了梦境中。
梦里的他无法窥得自己的全貌，只知道自己是匍匐在极高极远的山巅上的，虽然能俯瞰整个山海，心里却无比孤寂难过。
“我在难过什么？”
清醒的允安这样问自己，却只得到了无名处一阵轰然的滚雷声回应。
“我大约是要死了吧？”
梦里的允安全身动弹不得，一阵阵巨痛从全身各处传来，应当是受了重伤。可为什么受伤，他却脑中一片混乱理不清原委。清醒的允安和梦里的允安就在这样越来越严重的巨痛之中拆分颠倒，留不住，又走不了。
如果只是像唐小仙一样掉进了《山海经》的幻境里，他大可以轻松地施展神通迅速逃离，可是这个梦不一样。这里四处充盈的气息、触手可及的风和土地，都让他觉得无比熟悉和留恋。这里是真正的山海之境，他没法操控梦里的自己，没法强行挣脱自己曾经真正生活过的世界。
雷声渐凶，眼看就要落雨。
允安意识到自己或许就要在睡梦里和千万年前重伤的允安一起死去了，一时反倒平静了下来。想想踟蹰凡间这些不知年的岁月里，此刻竟然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记得起、放不下的，如此甚好。稍稍有些记忆的，似乎也就只有那个生起气来脸蛋圆鼓鼓的唐小仙了，幸好，她还没答应要嫁给自己。
他这样慢慢想着，恍惚却听见有个清脆的声音在靠近。
“喂，可怜的小家伙，你是要死了吗？”
是个姑娘。
允安还没法掌控梦里的这具躯体，所以无法作答。他不能动弹，不能回头看，身上巨痛的位置却很快传来了冰凉的触感，像是有人正在替他疗伤。与此同时，闷雷止歇，乌云尽散。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随着伤口处冰凉舒适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允安对这具躯体的控制力也强了许多，他艰难地扭扭脖子，终于能够发声。
“多谢仙友相救。”
身后的姑娘手下动作不停，却又笑出声来。
“年纪小小，说话倒是老气横秋。救你并不费事，只是这山海境就要散了，但凡有些本事的神仙妖魔都要各寻去处了，像你这样打个架就险些要了命的小家伙还是早做打算吧。”
山海境要散了，原来如此。
此时的允安终于能明白，方才的自己为何会没来由跟着原身难过了，大约就是那种覆巢之下再无完卵的末世悲凉感吧。他动动僵直的手指和身躯，试图回过身与来人说话，可才一动身却又被对方抵住了后脖颈。
姑娘的声音有些为难。
“小家伙，你唤我一声仙友，便莫要回头了。咱们永不相识，现下救你便不算一桩因果，日后也不会多有牵连。”
清醒的允安在心中点头称是，想这仙友能有此觉悟，至少也得是地仙以上的修行了。脱口而出的却是本体由心而发的感谢。
“不见也好。只是不知仙友于何处修行，若能渡过此劫，往后也好向此处行善，解这善缘。”
耳边有裹着花香的微风拂过，似乎是那姑娘起身靠近了几步。
“修行地方？呃……你只管记着，我是衡漳河里的白龙一族吧。”
古苍龙分有白青赤黑四族，若是为首的白龙一族，倒也是能在这山海境里呼风唤雨的身份了。允安稍一走神，周遭便风起云聚，是那姑娘要踏云离开了。然而片刻之后，允安却又听到了她无奈的一声叹息。
“哎，险些被你绕了进去。我不愿与你相见，就是不想凭空生一段因果，你却出言随意，非要提什么‘善缘’？也罢，此时结缘便在此时了结吧——赠你一枚山海珠，助你能渡山海劫。”
仙音萦绕而起，不待允安反应回答，那姑娘便轻喊了一声“去！”允安只觉得自己手臂一烫，一枚尚带着仙人体温的“山海珠”腕圈就稳稳扣在了他的手腕上。
下一刻，这灼心的一烫竟似一股天外之力，倏而一拽，生生让打坐中的允安猛地清醒了过来。
“呼！”
梦醒后的允安摸摸自己千年来从未如此悸动跳跃过的胸腔，下意识摩挲着烫意犹存的左腕，却发现上面空空如也。
眼前仍是凡间道观里空荡清冷的静室，他也仍旧在蒲团之上打坐，连一旁的细香也未燃尽。狐狸精的手机黑着屏，安静地躺在香案上，并没有谁来触发过山海幻境。
允安的香案贡品一向齐全，可贡品之上却空空如也从没有供奉的神仙画像。他早知自己不是凡人，自然不会像凡人道士一样真的供奉三清画像，可此时，回想着山海境里的点点滴滴，他倒是觉得这些供奉很合时宜了——像他这样的青龙遗脉侥幸存活转世，理所应当要怀念祭奠一下千万年前那个极乐之境的。
没错，方才灼心的一烫不仅成功地把允安推离了山海境，也让他在离开的一瞬间看清了自己真身的模样。鹿角长须、青鳞遒爪，颀长的龙身收拢双翼，随着陡峭的山势盘旋逶迤如江河缓流——一那是一条正要成年却又伤痕累累的青龙。
然而，寻回真身的记忆并没能让允安更加心安，相反，此时的他陷入了一个更大的困境。他不能离开唐小仙，因为唐梨花的托孤，更因为只有唐小仙才是能触发山海境的关键机缘。可他又必须得离开唐小仙，因为他深知，自己不能再和唐小仙结婚了。
千万年了，他仍然深深记得那个救他性命、助他渡劫的白龙仙友。记得她的声音、她的气味，甚至是她笑起来时周边灵气细微的震动。可她，不是唐小仙。
相比允安的身心煎熬，另一边的唐小仙则轻松了不少。连着三顿都有人特意请她吃大餐，直吃得她心满意足，甚至掩耳盗铃地暂时忘记了“缺钱”这件大烦恼。唐小仙大方请客的好朋友不是别人，正是最近小有名气的女演员徐嘟嘟。
徐嘟嘟是个美艳有余、智商不足的大美人，说得好听点叫做“花瓶”，说得不好听嘛……唐小仙不敢说了。因为徐嘟嘟脾气很差，敢黑她的不管是记者、同行，还是平台、老板，统统都得被她打击报复。
因着这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本事，徐嘟嘟的朋友少得可怜，唐小仙的存在就显得分外可贵。人人都知道徐嘟嘟虽然演技一般，但是靠着足够的美貌还是顺利被一线经纪公司天星娱乐签了下来，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徐嘟嘟之所以能走上演艺道路，其实是因为唐小仙。
五年前的唐小仙初初入行，虽然还是一只笨笨不会看人眼色的菜鸟，但在挖掘新人演员方面还是有点天赋的。冒着被当成骗子的风险，她在大马路上“捡”回了徐嘟嘟，给了她一个当“花瓶”的机会。
“‘花瓶’怎么了？”徐嘟嘟抿一口香槟，啐一口某app上关于自己的绯闻：“老娘入行都多少年了，骂我的人还是那老一套，就是欠揍！我觉得当‘花瓶’很好啊，说明我又美丽又珍贵！‘胸大无脑’也没问题，总好过胸比脑子小吧！”
非常好，虽然是个花瓶，但是她真的没有玻璃心。唐小仙嚼着嘴里叫不出名字的尊品海鲜，狗腿地朝徐嘟嘟竖一个大拇指。然而，对方并没有给自己表忠心的机会，转过头来不忘连她一起数落。
“唐小仙啊唐小仙，你不如收拾收拾回老家开个算命的馆子，真的当半仙去算了。我说了八百遍，你的公司既然撑不下去，那就关了来跟我干。天星娱乐今年是一定要给我开个人工作室的，你来当我的经纪人，随便接两个戏，也够吃够喝了啊！”
徐嘟嘟是个好人，这是唐小仙一直坚信的一点，否则自己当年也不会在发现老东家不靠谱之后还要想尽了办法把她送到大公司去了。在这个表面“亲爱的”、背地“你妈的”，随时能为了一个戏约、一个广告代言捅刀子的娱乐圈里，徐嘟嘟是那种少有的值得交的朋友。可是，唐小仙不能欺负老实人，也不能为了吃一口饱饭就不顾自己那点卑微的理想。
“嘟嘟你别担心，很快就会好了。”唐小仙气定神闲地擦擦嘴，有件大事要宣布，“我觉得，按照我这中上等的美貌，应该还是能值一点彩礼钱的。”
就在昨天被允安单方面压制且无力还击的时候，唐小仙其实就想明白了。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她想得到一些东西，势必要失去另一些东西，譬如尊严、爱情或者婚姻。既然注定是要失去的，那不如就遂了外婆的心愿，嫁给那个来路不明的假道士吧。
唐小仙下定了决心，对面的徐嘟嘟却不明所以地难过起来。
“小仙，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刚才的语气也强硬了点，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不许你去卖/身！说，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投资人要睡/你？”
唐小仙：……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好一番解释，徐嘟嘟才终于搞明白了唐小仙的“彩礼钱”是怎么回事，可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唐小仙出嫁这事儿比那些手撕鬼子的剧情还要离谱。
她一脸担忧地抓着唐小仙的手质问：“你确定要嫁给一个道士？”
唐小仙肯定地点点头：“假道士，可以结婚的那种。”
徐嘟嘟觉得唐小仙可能是被下了蛊，愈发担忧：“你确定那个道士能出得起你想要的‘彩礼钱’？”
唐小仙犹豫地点点头：“应该……能吧，他看起来挺有钱的。”
说实话，唐小仙没看出允安有没有钱，只是推测，这人都活了千百年，娶媳妇儿的积蓄总该有一点的吧。可这话她没法和徐嘟嘟说明，只好试图蒙混过关。
徐嘟嘟却着急了起来，一脸壮士断腕的表情看着唐小仙。
“小仙，刚才是我错了。我这还有几个金主霸霸的电话，现在就介绍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