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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鬼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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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秣陵城有习俗,人死后的第七天,魂魄会重返人间,亲人应该在入夜前为魂魄准备一顿饭菜,入夜后则该早早入睡,以免与魂魄相见,使对方留恋人间、不肯入轮回。

    苏锦添终于离开了枫下坳,借十四楼的厨房烧菜。

    她其实也不知道阿英喜欢吃什么,手艺也算不上太好,只能各样都做一些。她忙活了整个白天,摆了一桌子的好菜。

    入夜后,苏锦添在毕月再三邀请下留宿十四楼,早早关上了房门,似乎是睡了。

    是夜,半夜失眠的无涯敏锐地捕捉到了寂夜里的脚步声,他走出房门,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站在庭院中,在地上画了一个法阵。苏锦添跳入法阵,登时消失无踪。

    无涯不假思索地跟着跳了进去。

    几个弹指的工夫,耳边传来的水流之声。

    无涯睁开眼,只见午夜时分,周围一片黑雾蒙蒙,面前一条大河水流湍急,河底泛着诡异的莹莹绿光,浑浊的河水如腐蚀性的毒药,侵蚀活人皮肉,吐出森森白骨。

    他愣了片刻,意识到那法阵是个传送阵。

    法阵的目的地,是忘川河畔。

    出来得匆忙,无涯来不及做什么准备,好在乾坤袋中宝物多,他翻出一个隐身符咒贴在自己身上,潜藏了行迹,跟上苏锦添的步伐。

    即使如今的苏锦添已重塑肉身,从中阴身成为半仙,可当她靠近忘川河时,依旧无法控制住内心的恐惧,仿佛多年前身首异处的死亡时刻,只发生在一刹之间。

    临近子夜,忘川河畔群鬼攒聚,阴差们懒洋洋地聊着天,时不时腾出一只手,将妄想逃走的鬼魂给捞回来。

    苏锦添隐匿了自己的气息,一身披麻戴孝似的白衣,倒也不显得突兀。她在数不清的鬼魂间穿梭,扫过他们每个人的面孔,却怎么也寻不到她要找的那个人。

    前方,几只鬼魂正在彼此交谈。

    一位脑袋稀碎的鬼魂问身旁的白发鬼:“这是哪儿?还清了吗?我们为什么要站在这儿?”

    白发鬼摇头,“黄泉路在忘川河的后头,咱们这些新来的可进不去。咱们现在啊,是在排队进城。”

    “城?什么城?”

    “当然是枉死城。”

    无涯四处张望了一下,到处皆是旷野黑雾,瞧不见有城墙。

    “嘘,别说话。子时到了。”白发鬼突然压低了声音,“你瞧,府君来开门了。”

    无涯来不及细想府君是谁,突然间,周遭的鬼魂们开始乱嚎,大地震动,土壤翻涌。

    一道青铜大门破土而出,巍峨百尺遮天蔽月,如幽冥司降临人世。门上的丹漆金钉梼杌铺首锈迹斑驳,牌匾上书赤色血字“枉死城”。

    吱呀——

    沉重的青铜门开启一道缝隙,森罗幽光之中走出一位玄衣锦袍的男子,男子的华服上绣着赤金彼岸花,如火如荼。

    府君银发如瀑,眉毛和睫毛皆是银色,他腰佩帝铃,手执一柄玄铁长剑,缓缓走出此门。

    诸鬼无不震颤,跪拜而念:“参见府君!”

    苏锦添跪在地上,一双眼却如同被魇住般,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银色眼睑轻眨,府君的目光看过来,双眸赤红如血。

    阴差们领着亡魂有序地走进枉死城,苏锦添仍未找到阿英。她想也不想,干脆跟在群鬼的最后头,低着头也要进去。

    银发府君抬起胳膊,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语调:“苏锦添,你已是半仙,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苏锦添欠身行礼:“参见府君。苏娘今日前来,只是想见亲人一面,望府君开恩。”

    他道:“你来迟了。你的那位亲人不在这里,她七日前就已渡河而去,不日将入轮回司。”

    苏锦添紧抿双唇,静了半晌,又道:“人死之后,会由阎罗王审判。故而这人间的秘密,几乎没有什么是冥府不知道的。府君是杀命司之主,苏娘有一些问题,想请府君赐教。”

    府君颔首。

    她问:“我一直有个疑问。我前世曾杀过一个人。那人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不该死在我的手上。而我死后入了阴司,却不曾因此受罚,这是为何?”

    府君道:“那人并不是你杀的。那日,有人扮作小厮在他的酒里下毒,你刺杀他的时候,他已经濒临毒发。否则以你当时的力气,又怎么能一击致命、杀死一个成年男子?你从来都不是凶手,只是个替死鬼。”

    苏锦添的唇抖了抖,她问:“……那真正的凶手,是谁?”

    “是你认得的人——郭盟。”府君答,“他是庶子,嫡兄不死,他永无出头之日。这场杀戮,他早已计划多时。”

    她面色发白,又问:“那扶风城沦陷之时,援兵为何迟迟不至,眼看着满城老弱妇孺落入虎口?”

    府君道:“彼时,能救援扶风城的只有临近的太白城,而太白城守军认为,双方实力悬殊,几乎没有救下扶风城的可能,早已决定弃城。之所以放出援兵将至的假消息,不过是希望扶风城为他们耗住鬼兵,拖延时间。从一开始,你们就已经被放弃了。”

    “下令弃城的人……是谁?”

    “当时的守军将领,郭盟。”

    苏锦添揪住心口,坐倒在地,声音发颤:“府君,我亲手杀了郭盟,我……会遭报应吗?”

    府君摇头,“郭盟一生杀孽无数,你杀了他,那是为民除害。”

    “可我杀他之时,何曾想过他人?我不过……是为了自己。”

    她没读过四书五经,不懂国家大义、苍生之苦。她唯一坚信的不过是最基本的做人的道理,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和丈夫女儿平静地活下去。但这样一点小小的心愿,在乱世之中依旧无处可安。

    她觉得荒唐,更觉得好笑。自己的命运就像一根随风摇摆的蛛丝,甚至不需旁人生起杀心,随手一捻,便会撼动她的整个人生。

    “苏姑娘,郭盟已经死了,他前生造的孽、欠的债,在阴司,自会有人替你讨回来。不止为你,也被无数被他的野心所伤害的人。”府君将她扶起来,“你功德既成,又怎能白白放弃?你若成了仙,待阿英转世为人,便可陪伴在侧,忘却曾经种种。”

    苏锦添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她望着这个冷冰冰的府君,却觉得他与自己见过的所有鬼魂皆不相同。

    府君道:“苏姑娘,天快亮了,请回吧。”

    话毕,他突然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朝无涯的方向看去。

    他竟看得见自己?

    一把黑刀朝无涯飞来,他侧身躲闪,刀风强劲,无涯猝不及防地后退两步。

    这个银发府君不知究竟是何来历,看架势不像是个好惹的人。无涯扫了一眼严阵以待的阴差们,只思考了很短的时间,当即撒腿就跑。

    识时务者为俊杰,无涯不敢硬来,跳进法阵,溜回了千里之外的十四楼。

    ·

    半夜做了一回贼,第二天的无涯比平常晚了半个时辰才起。

    正值早茶时间,十四楼人声鼎沸,太白一脚踩在长凳上,张牙舞爪地诉说近日见闻:“郭盟送葬那天你们去了没有?整条街都是人,堵得水泄不通!”

    毕月咬了口蒸饺,说:“郭将军能站到这么高的位置,也不全是靠手段。百姓们相信他,自愿为他送葬,那也是正常的。”

    将军府起火后的第二天,白鹿台的最后一道咒法也最终解除了。

    众人手上的红线消失,白鹿台解除了封禁,姑娘们醒来后又住回了画梦阁,一切恢复正常。没过几日,白鹿台再度歌舞升平,过去种种,仿佛从未发生。

    太白一连睡了好几日,醒来后第一件是缠着毕月问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她醒来后发生了许多事情,其中就包括郭盟的葬礼。

    伏波将军郭盟,于建宁三十七年因意外死于大火,享年七十七岁,举国哀痛。

    坊间传言,郭盟乃是被他的小妾亲手所杀,他的尸首葬身火海,烧成了齑粉。火灭了之后大风一吹,追都追不回。

    太白嘴里的包子还没嚼完,就含含糊糊地说:“我听说,郭盟棺材里装着的根本不是尸体,也没有骨灰,而是一副画。你们猜,那画上画了些什么?”

    聂放舟捧起茶杯,淡淡道:“还能是谁?自然是他自以为最爱的人。”

    传言称,那棺材里的画由郭盟亲手绘制,画的是一位女子。

    那女子眉间点着朱砂,绾起的青丝上插着一柄木簪。她一袭红衣,立于海棠树下,侧身回眸,乌黑的圆眼睛好似正注视望着画外之人。

    画卷的一侧写着一行字:

    延兴二十四年春,海棠花开,吾与锦娘成婚于江夏。

    “你说‘自以为’是什么意思?”

    无涯推门而入,太白喊了声“师父”,擦了擦凳子,自觉让出位置。

    “无涯兄,早。”聂放舟自然地转移话题,“刚正好的汤包,尝尝吧。”

    太白仔细瞅了瞅无涯的脸色,皱眉问:“师父,你眼下好大一圈青色,昨晚没睡好么?”

    “昨晚睡不着,出去溜达了一圈。”无涯看向聂放舟,重复刚才的问题,“你是不是觉得,郭盟对苏姑娘的情谊不是真的?”

    毕月垂眸道:“说起来,我也不明白这郭将军究竟是何意。若说他对苏姑娘无情,又何苦费心奉她成仙?若说有情……可为何他所做的事,桩桩件件,都只让苏姑娘更加痛苦?”

    “郭盟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料定苏姑娘会为了亲人滞留人间,不愿成仙,故而导了这么复杂的一场戏,诱导她一步步走在自己铺好的路上。”

    聂放舟侧头看着十四楼外的街市,说话时晨光洒入灰眸,眼底的冷光也被渲染得柔和。

    “也许他当真有情。可他的‘情’只从自己出发,他要苏锦添成仙,即便这并非苏锦添所愿,却也不得不成仙。所谓‘情’字,既可以是酒中蜜,也可能是刀上毒,从来说不准。至少我若爱人,绝不如郭盟这般愚蠢。”

    无涯望着他,问:“你若爱人,又当如何?”

    “我么……”

    聂放舟微微一愣,低头思索片刻,忽而笑了。

    “兴许……会比他更愚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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