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恶诅
烈焰冲天,如喷火巨龙嚎叫翻涌,赤色天幕如滚烫的铁器,黑烟遮蔽天蔽月。
无涯和毕月赶到时,将军府已沦为火海,上百位士兵仆役接力灭火,火势不减反增,非人力所能控制。洪总管跪在火场外,哭得声嘶力竭,若不是被几个年轻的小厮拉着,怕是早已冲了进去。
无涯奔到洪总管的面前,厉声问道:“还有谁在里面?!”
洪总管泣不成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一旁的小厮替他答道:“所有人都逃出来了,只有将军和小夫人……还在里面。”
“苏锦添在哪儿?”
“她……她好像也在里面!”
无涯面色沉重,和毕月对视一眼,一人骑兽、一人展翅,迎着滚烫的热气冲入火海。
小厮瞪大了眼睛,惊呼:“神、神仙啊……”
雕梁画栋、假山园林,一夕间尽数化作了焦炭,偌大的将军府无一处幸免于难。火海的中央,一道结界沿着小院四方隔开了炽火,苏锦添瘫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浑身是血的阿英。
三尺之外,郭盟跪倒在地,浑浊的眼被烟熏得通红,他沙哑着嗓子喊道:“锦娘……你杀了我罢!”
苏锦添却什么也听不到。
她的下巴抵着阿英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嘴里念着:“等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就离开秣陵好不好?你如果喜欢雪,我们就去北方;你如果喜欢温暖的地方,南方也很好。我们沿着长江一直往西走,你喜欢哪里,我们就住在哪里。好不好啊,阿英?”
阿英唇色苍白,眸光呆滞。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抚上苏锦添的面具。
咣当。
银质面具落在地上,清脆的声响听得分明。
苏锦添头发散乱,月光照亮她本被遮住的半面脸。生前的伤疤在死后被治愈,整张脸光洁无暇,是真正的天仙模样。
阿英就是缚仙咒的祭品,她快死了,缚仙咒也失效了。
苏锦添的肉身解脱,在阿英将死的最后一刻,她见到的那不是那具以假乱真的木偶人,而是真正的苏锦添。
阿英看着她缓缓抬起的脸庞,瞳孔却剧烈收缩,好似惊雷劈过心头。
“你……你的脸……”
苏锦添的脸,竟与自己有七分相似。
不对,说反了。
应当是她的脸,与苏锦添无比相像,一片黑暗中,两个女人似照镜子一般对面僵持。
——我叫你阿英可好?百卉含英的英。
——我曾问过他,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郭盟说,可取名为“英”。
原来如此。
阿英闭上了眼,嘴角笑意讽刺。
苏锦添唤道:“阿英……”
怀中人的手臂却无力地垂落。
从此,她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了。
·
怀中人身体冰凉,苏锦添抱着阿英,一动不动。
无涯与毕月闯入结界时,看到的正是这样的场景。
毕月冲过去为阿英把脉,可她哪里还有一点脉搏,早已魂归九泉。他为难地看向无涯,无涯早已猜到这个结局。
苏锦添从一个法阵里解脱了,却又坠入了另一个深渊。
无涯唤道:“苏姑娘,人已经死了,请你节哀。”
毕月的眉头拧成了八字,柔声相劝:“苏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让阿英姑娘好好上路吧。”
苏锦添无动于衷,像一块僵死的木头,反反复复念叨着同样的几句话:“阿英,我们离开秣陵,离开这里……”
无涯不愿见她这般模样,动手想将阿英从她的怀里拉出来。
“别过来!”苏锦添像只发怒的母狮,死死护住阿英,嘶吼道,“谁也不准碰她!”
一股力量从她体内喷发,无涯和毕月被气劲齐齐推了出去,节节退步。
无涯望着她心如死灰的模样,倏忽间想起了那头以为幼崽被夺走而愤怒暴走的母兽。丧失自己至亲至爱之人的痛苦冲破了理智的堤坝,此刻的苏锦添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任何企图将阿英带走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我们退后。”无涯扯着毕月,为她腾出一方空间。
郭盟爬过去拽住无涯的衣角,不顾尊严地哀求道:“仙君,你救救锦娘。错都在我,她不能这样,她不该……”
无涯目光如锥地看向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郭盟瘫坐在地上:“是我,是我杀了阿英。锦娘,你既然如此痛恨我,杀了我便是。你杀了我罢!”
无涯一脚踢开他,咬牙骂道:“你这疯子!”
“……郭盟。”他的声音落到了苏锦添耳朵里,她终于抬起头,目光略过无涯,看向白发苍苍的老人,“为什么呢?你不愿放过我,没关系。可为什么,你连阿英也不肯放过?”
她的情绪逐渐失控,“为什么啊!她才十七岁!你为什么非杀了她不可!”
“锦娘,她想杀了你,你不该怜惜她。”郭盟却道,“那把刀子上,下了恶诅。”
毕月这才意识到,苏锦添也受了伤,此刻她的唇色已泛着紫色。
寻常的刀刃是伤不了她的,阿英想必很清楚这一点,才会将此事做绝,不惜用上了恶诅术。
这她一介凡人,从哪里学来的这些邪术?
毕月来不及思考这些,只能先劝道:“苏姑娘,你的伤需要治疗。”
她恍若未闻。
无涯沉默了半晌,朝毕月伸出手道:“你的剑给我。”
毕月拔出自己的择灭剑,犹疑地问:“你想作甚?”
无涯接过剑,抬手一挥便抵在了郭盟的颈边,在苍老的皮肤上割出了一条细长的伤口,血从伤口渗出,如一条纤细红线。
毕月倒抽一口凉气:“你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无涯冷声道,“苏锦添,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郭盟曾多次置你于险境,如今又杀了阿英,他死有余辜。只要你给我一句话,我立刻割下他的人头,为你报仇。”
苏锦添凝滞的目光终于动了动,缓缓挪到了无涯的脸上,轻声念道:“杀了……他……?”
无涯颔首道:“对,杀了他。”
郭盟昂起脖子,视死如归道:“锦娘,我欠你诸多,你杀了我罢。”
毕月觉得在场的诸位都疯了。
无涯催促:“你还在等什么?杀了郭盟,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夙愿吗?他作恶多端,你难得不想他死?”
苏锦添迟缓地看向郭盟。
他老了。白发如枯草,皱纹如沟渠。
他其实早该死了,她在幽冥司的上万个日夜里时常在想,郭盟这样的人若是下了地狱,该到第几层去、受怎么样的刑法才算是够。
可她其实从没想过,这样的人会死在自己的手上。
杀了他吗?
用她的双手?
无涯厉声喝道:“苏锦添,你说话啊。”
“无涯!”毕月擒住他的手腕,劝道,“凡人自有凡人的业障因果,他再如何该死,也不该由我们来动手。我们没有这个权利。”
他这话落入苏锦添的耳中,眼中的光亮忽明忽灭,如风中摇曳的烛火。
“把剑给我。”苏锦添艰难地挤出这四个字。
她看向怀里的阿英,少女唇色苍白,面容柔和安详,仿佛临死的那一刻,还惦记着自己的心上人。
她说:“我在冥府这些年,日复一日地忍受地狱折磨,不肯入轮回。我想再见一眼我的丈夫、我的亲人,却怎么也等不到。那些时日,我是真的很难过。”
她抱着少女站了起来,结界碎裂,四周的炽火顷刻熄灭。
“郭盟,阿英这么喜欢你,你别让她等太久。我现在,就送你去见她。”
苏锦添抬起头,发现天色青白,黎明将至。
她握紧择灭剑,挥剑捅入郭盟的心脏。
“锦……娘……”
鲜血将他的胡子染成殷红,郭盟最后唤着她的名字,倒在了地上。
将军府的火,烧了一整夜。
·
毕月为苏锦添清理了恶诅,暂时止住了伤口。
聂放舟和无涯为阿英寻了块清净的土地,将她葬在枫下坳山腰一棵粗壮的红枫树下,为她立了一块小小的石碑。
她走得太早,尚来不及分清是非黑白便香消玉殒,无涯在心中祈愿,愿判官大人宽恕她的无知,让她下辈子转世投胎,做个聪明且幸福的姑娘。
苏锦添说,她想和阿英单独呆一会儿,便留在了枫下坳,独守孤坟,。
无涯和聂放舟不便打扰,先行离去。
步行回去的路上,二人心中千头万绪,满腹心事。
沉默了一路,无涯突然开口:“我在想,要不我去趟冥府好了,带苏锦添再去见一见阿英,了却她的心愿。”
“你能过得了忘川河?”聂放舟斜眼瞥他,“若我记得不错,传说中斩断了奈何桥,荡平了泰山地狱的人,正是了不得的相里战圣。那帮魑魅魍魉恨你恨得牙牙痒,他们过去奈何不了你,现在可就不一定。你还敢去送死?”
“……你说的也对。”
无涯想想还觉得惊悚,“我十二年前去过一次,忘川河畔屯着成千上万的魑魅魍魉,因为无人引渡而怨气冲天,只能靠彼此厮杀、吞噬残魂而苟存,那场面的确惊悚。我如今也的确干不过他们。”
聂放舟的脚步一滞,“你在天界待得好好的,去忘川河畔做什么?”
“去找一个人。”无涯摸了摸鼻子,“一个多年前见过的小朋友。”
“那你找到他了吗?”聂放舟问。
无涯看着天空摇了摇头。
“没有。可能他死得太早,早已入轮回。也可能现在还活着。谁晓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