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飞升
过了几日,无涯在聂放舟房里下棋时,苏锦添来了。
她自打从忘川河归来后,便将自己所在了房里,昼夜不出。无涯耳力好,夜里隐隐听见隔壁房间有过哭声。
今日骤然露面,苏锦添面色憔悴,苍白的唇色透着几分西子的病弱美。
苏锦添欠身行礼,开口:“昨夜,阿英给我托梦了。”
无涯瞥聂放舟一眼,聂放舟托腮看着棋盘,头也不抬地问:“她同你说什么了?”
她道:“阿英对我说,她不日就会去往轮转司,重新投胎做人。她说,这辈子伤了我,她很内疚,希望下辈子若有机会能为此赎罪。她希望我好好活着,等到她来世成人时,能再见她一面。”
无涯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苏锦添道:“这几日我常常有个念头,阿英不在了,我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即便是成仙又有什么意思呢?可阿英的话让我想明白了,我只有继续活着才可能再见她一见。我……得继续活着。”
聂放舟颔首道:“苏姑娘若能这样想,真是再好不过了。孤鬼成仙何其不易,苏姑娘不该辜负上天的眷顾。人有轮回,今生错过,下一世再见不迟。”
苏锦添的眼中逐渐有了光亮,她莞尔一笑:“多谢楼主这些日子的照顾。我在人间诸事已了,没有理由再淹留下去了。”
无涯终于找到了话插嘴:“你是打算去天界了?”
苏锦添点头,“冥府人间都再没有属于我的位置了,是时候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说到这,她抬眼看向无涯。
聂放舟握着一颗黑子敲了敲桌面,“秣陵离三途河路途遥远,苏姑娘未曾去过天界,恐怕不认得路。且听闻成仙之前还需历九道天雷劫,凶险异常。”
他那双灰色的眼睛注视着无涯,“无涯兄,你经验颇丰,不如送佛送到西,陪苏姑娘去三途河走一趟吧。”
无涯手里的白子险些掉在地上。
“你疯了不成?那可是三途河,万一我……”他咬牙瞪眼,小声地抱怨。
聂放舟却倏然一笑道:“正是如此,才更该走一趟。人心里若横亘着一条河,越是躲避它,河水就越是泛滥。要么终有一天被它溺死,要么,就干脆游过去。”
他这人嘴里什么话都说得出,四分冠冕堂皇、四分虚情假意,剩下的两分,一是看破红尘的鸡汤,一是难得一见的真情。
认识聂放舟直到今日,无涯依旧常常弄不明白,他那些天花乱坠的话到底是真建议还是假借口,却不妨碍内心的认同感日益蓬勃。
聂放舟这话说得很对。
自沉河之刑后,三途河便成为了无涯梦中的鬼门关,前两年时常午夜梦回,醒来满头冷汗。
“好,那我便护送苏姑娘前往三途河。”无涯眼中燃起坚毅的信念,“要求是,我的酬劳再加三成。”
聂放舟落下一子,抿唇一笑道:“自然。”
苏锦添郑重道谢,接着再行一礼,离开了房间。
待她远去之后,无涯才开口道:“托梦什么的,都是假的吧。”
聂放舟抿了口茶,“为什么这么说?”
“且不说阿英可能早已喝了孟婆汤转世投胎了,即便还未入轮回,她那不死不休的性格,也不像是会说出这番体贴话的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是苏姑娘太挂念她了,给自己留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聂放舟摊手,“旁人的事说不清,但不管怎么样,这样的结局对我们这些外人来说已经算好的了。”
“也罢。”
无涯放下苏锦添的事,扫了一眼棋盘,登时脸色一变:
“你怎么下这儿了……不行不行,我刚才那步不算,我是想下在这儿来着,你重走一步。”
聂放舟撑着脑袋看他,无奈摇头,“无涯兄,落子无悔,你知道自己下棋很没品这件事吗?”
无涯捂住耳朵,“你说什么?大点声,听不见呢。”
·
苏锦添离开秣陵那日,聂放舟亲自将她送到了城门口。
毕月是个善感之人,人还没走,他已经兀自抹泪了。
“苏姑娘,今后多保重。其实世上这么多人,不是非要有血缘关系才是亲人。只要真心爱你护你,便是你的亲人。”
聂放舟在一旁摇扇子,“苏姑娘是去成仙,不是去赴死。”
毕月用袖子楷了揩湿漉漉的眼角,嘟哝道:“我只是有些舍不得……”
苏锦添柔声道:“这些日子多谢诸位的关照了。日后若有机会,苏娘一定会好好报答诸位的。”
日出东方,金光熠熠。
无涯一手搭在额前,望着旭日道:“苏姑娘,时候差不多了,启程吧。”
困得快打瞌睡的太白抖索精神,化身巨型白虎,昂首挺胸,姿态伟岸。
白虎着无涯和苏锦添,一路快马加鞭,于傍晚到达了凡世的边境。
在凡世的边境有一座山名为碣石山,山上有一处悬崖名为停泊崖。
苏锦添跳下兽背步行走向山崖。她的裙摆扫过枯树,干涸了十二年的桑榆树一朝复春,肉眼可见地生出新枝嫩芽。她走到崖边,在万丈深渊上伸出手,迎面的海风撞上她的掌心,指尖穿透虚空中的屏障。
如同一面镜子矗立于天地,以停泊崖为边界划分出两个世界。西边是衰草连横的人间,东方头暮色正浓,千顷澄碧,天海落金。
无涯说:“过了停泊崖,就是三途河了。”
相传五百年前的招摇山一役中,人界君主攻入大槐宫,虽诛杀了魔君荆夔,却心慈手软留了其子北陟一条小命。此后北陟潜逃,天界失去了将魔族铲草除根的机会,天帝因此恼怒,记恨人界倒戈九幽冥,故在东海之滨劈开一条三途河的深沟,隔绝了天人二界。
擅过此河者,诛。
金乌浴池,光辉万千,无涯站在停泊崖巅,视野前方,苦海翻滚,大浪滔天。
太白不自觉地退后两步,拽住无涯的衣角。
曾经,苏锦添以为冥府已是世间最恐怖的地狱,却没想到天地间还有这样的长河,壮观至极,也可怖至极。
“别怕。”无涯道,“只要你扛过飞升天雷,就可渡过此河。”
“天雷何时来?”苏锦添问。
“在你渡河的时候。”
得道飞升者可渡河,但只有跨进此河才能历劫飞升。天雷和深渊同时降临,无异于世间两道最致命的刑罚同时落在□□之躯,一口气都不能松懈,一步都不能踏错。
因此,自打五百年前三途河隔绝天人二界后,凡世成仙者几乎寥寥。
无涯抽出凭虚锏,让苏锦添握着另一端,他说:“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松手,相信我。”
苏锦添深呼吸一口气,点头。
踏步走过山巅,黑色的海水如冰冷的蟒蛇从脚底缠绕至大腿,胶水一般束缚住步伐。无涯右手握凭虚,凌空一斩,潮水后退三丈,他趁间隙迅速前行,苏锦添紧抿双唇紧跟着。
不过三四步,一个浪头从身后袭来,苏锦添往前趔趄两步,一脚踏空,直直往深渊坠去。无涯死死握着凭虚,跟着跳了下去。二人的身影登时被黑暗吞没。
太白站在山巅焦急地踏步,他伸长了脑袋却什么也看不见,险些自己栽进去。
“没事的,会没事的。”太白拍着胸脯安慰自己。
余晖渐落,黑云压顶,团团簇簇的厚重云层如羊羔毛般遮蔽日月,阵阵电光酝酿着接下来的咆哮。
太白赶忙往后跑,脚后跟与一道惊雷擦过,及时躲在了一块山岩之后。
轰隆隆——
天雷降世!白色的光柱如天梯一般刺穿苍穹,直捣长河。剧烈的光照亮龙潭内地狱般的景象。
又一道雷劈下!雷声响彻云霄,如同在自己的天灵盖上炸开,山巅碎石飞涌,整个大地、整座朝阳谷都在颤动。太白耳鸣发痛,雨水模糊视野。
第三道雷落下,深渊下的二人仍毫无踪迹,太白想上前看看,却被飓风吹得翻到在地,只好画地圈出一个结界,驻守原地。
不会死了吧?
风雨交加,天地混沌无明,一个青色的身影拔地而起,如长鲸般跃出海面,掀起万丈高的海啸。他手中一抹金色如定海神针般钉入三途河,强大的气劲推开黑水,辟出一方平地。
第四道雷来得缓慢却沉重,青白电光朝着少年的头颅砍去,电光石火间,无涯撒手扔出凭虚,金柱直戳云霄,与天雷相接!
一抹白色在同时凌空飞起,长袖鼓风,周身笼罩着层层白光,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天雷再度劈下,她毫不躲闪,迎光而去,冲向九霄。四道天雷眨眼间接踵而至,她以一人之力力担穹顶,巨大的炸裂声吞噬万物!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好似天地万物都在这场浩劫中殒灭了,长久的时间里,耳边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连风都被吞噬了。
太白在混乱中睁开双眼。只见前方云海消散,天幕昏沉,一条金色索道横跨三途河,勾连两岸,白衣黑发的女子踏着索道,稳稳地走到了对岸。
她的身侧,青衣少年马尾飞扬,双眼灿若星辉。
“成、成功了?”太白捂着发痛的耳朵站了起来。
对岸,无涯挥了挥手。
“过去了……他们过去了!啊啊啊!我们成功了!”太白兴奋地呐喊了起来,连蹦带跳地冲过去,“师父!苏姑娘!你们成功了!”
苏锦添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花了三十多年才长出的皱纹正在消失,白得透明。她的胸膛因凝结金丹而滚烫发热,鼓鼓暖流从心脏传到五脏六腑,从骨骼传至皮发,如同由内而外彻底重生。
她觉得天地间亮得刺眼,却不知,正在散发光亮的是她自己。
她不是玄门弟子、得道高人,只是身躯瘦弱却美丽坚毅的女子。在她的背后站着十七岁的阿英、扶风城十四烈女、白鹿台数百舞姬,乃至千千万万个,和她一样的普通凡人。
苏锦添,飞升成仙了。
远处的云层撕开一道裂口,星光倾泻。
无涯身躯一震,当即给自己贴了个隐身符。太白当即会意,也一个跟头滚到了大石块的后头。
银袍仙人踏云而下,手执录仙籍、长庚笔,乃是南斗星天的司命星君。
“上仙苏锦添。恭贺你,历九道天雷,生仙骨、结金丹,飞升登天。”司命星君走到她的跟前。
说完,他朝着苏锦添身后探了一眼,问:“苏姑娘此次前来,身旁可曾跟着什么人?”
苏锦添面不改色地摇头,“不曾。”
司命星君深深地看了她两眼,没再多问。
“请随本君前往九重天,拜谒天帝陛下,授以仙籍,位列仙班。”
司命星君领着苏锦添踏上云梯。走到半路时,又回首看了一眼。
大河两岸空荡寂寥,什么人也没有。
与此同时,秣陵城天降异象。
日暮时分,天光黯淡,枫下坳的苏娘庙陡然金光乍现,一道光柱刺破云层,直冲九天。全城可见。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苏娘庙前,金光灼烧着他混沌的瞳孔,蒸出滚烫的泪水。
“将军,你终于如愿了……”
老人白眼一翻,撅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