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朱槿
苏锦添做了场梦。
梦里,她回到了黄沙漫天的扶风城,粗布麻衣,小院陋室。
她在堂屋里缝棉衣,为过冬做准备。丈夫在厨房里做饭,满屋子都是油烟味和辣椒香。女儿和邻居家的小孩打了一架,灰头土脸地跑回家来。她放下针线,一边心疼地给女儿上药,一边眉头紧皱地教训她。
她教训女儿,便是旁人辱骂了你,也不该随意打人。小孩子家家,不可伤人成性,你揍旁人,旁人难倒就伤不到你吗?
丈夫捧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出厨房,笑道,确实不该随意打人,至少得把功夫学到家再去打。
她拧着细眉和丈夫争辩女儿的教育问题,丈夫单手将孩子抱到腿上,捏着肉乎乎的脸蛋道,多吃些肉长大个,你若身强体壮,旁人就不敢伤你了。
女儿问,只要变得强大,就可以不受伤了吗?
·
吱呀——
月光从门缝洒了进来,映出窄而长的白绫似的光束。
苏锦添睁开眼,肉嘟嘟的小女儿变成了身姿窈窕的少女,阿英不知是何时醒来的,身上只一件单衣,更显瘦弱。
“怎么醒了?”月夜阒寂,苏锦添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问。
“我……”阿英后退了两步,手里不知握了什么,急急地背在身后,“我睡不着,想找你聊一聊。”
“夜里风大,别着凉了,你身子不好。”苏锦添为她拿来一件外袍。
阿英抬起手去穿衣,露出手腕内侧一节纱布包裹的手臂。
苏锦添眉头微蹙,问道:“你的手……是怎么了?”
阿英忙将衣袖往下拉,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不小心伤到的,不妨事。”
“这么晚了,你想同我聊什么?”她没追问,倒了杯热茶塞进对方手里。
“其实是我朋友的事情。”阿英垂下眉眼,“我的朋友,她新嫁了一个丈夫,丈夫待她很好,偏偏身子很差,他们试过了很多药,都没有用。大夫说,他也许挺不过今年夏天了。”
银白的月光照进窗内,她的脸庞如琉璃一般剔透无暇,美得那样易碎。
“她不愿丈夫死,四处寻仙问药,最后,当真叫她找到了一个药方子。只是这方子有些歹毒,只有伤他人的骨血,才能救回丈夫的性命。”她道,“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而伤害无辜的人,如果是你,愿意原谅这样的人吗?”
苏锦添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想到了十八岁的自己,那时的她,可以为了郭盟的一句话而去杀人,若她彼时运气好得手了,欠下命债便再也还不清了。
她轻叹一声,回答道:“如果是我,兴许会原谅她吧。”
阿英抬起眼,月光落入眸中。
苏锦添顿了顿,却接着道:“但也只是兴许。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什么冠冕堂皇的话都说得出来。她为救爱人之心固然恳切,但她爱人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阿英说:“其实也伤不到命的,毕竟仙人是不会死的,对吧?”
“……什么仙人?”
阿英身子前倾,慢慢靠近她,柔声道:“你呀,你不是凡人,对吧。”
苏锦添拖着茶壶的手一抖,洒了一桌热茶。
“我本以为,你我同是女子,应该能够体会爱人之心,却未料到,你不是这样想的。我本思量着,你若是愿意帮我,这事儿便可以解决得体面一些。可现在看来,我只好对不住你了。”
她一双小鹿似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苏锦添,表情无辜而可怜,手里的刀子却悄无声息地挥了出去。
鲜血喷涌而出。
苏锦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阿英微笑着问:“你会原谅我吗,锦娘?还是说,我该叫你苏锦添呢?”
“阿英……”
冰冷的锐器刺入左腹,苏锦添痛苦地拧起眉头:“你何时认出我的?”
“我又怎会认不出你呢?将军府从来不用四十岁以下的女人做仆役,你没发现吗?我身边没有年轻丫鬟,只有上了年纪的嬷嬷。”
阿英的笑容仍旧那样无辜,却再次用力将刀子捅得更深,苏锦添徒手握住利刃,五指割破。
“锦娘,锦娘……这个名字我怎会不认识呢?将军每个晚上都在梦里念叨这个名字,我一见你便知,你就是他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到死都放不下的人。”
阿英着了魔似的说:“他老了,快死了,你就帮他一帮吧,求你了。不用以命换命,只要几碗血而已,不多的。当初为了找到你,我也是用了这么多血,才画出缚仙咒的呀。”
“缚仙咒……原来是你……”苏锦添想起了那道法阵,她问,“所以,你现在要我的血,去救郭盟?”
“是啊。将军老了,可我不想他这么早死。”
阿英点头,她眼角下垂,似在回忆过往。
“我知道你没那么爱他,但是锦娘,我不一样。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拐到了秣陵,因为样貌好,被送进了白鹿台做歌女,后来长大了,遇到了一个男人,他说他欢喜我,我信了。可得了我的身子后,他就一走了之,偏偏这个时候,我竟怀上了他的孩子。鸨母说有个老爷看中了我,要将我卖给他。没有人会要一个怀了孕的娼妓,我连怎么死都想好了。
“进将军府的当天我就坦白了一切,可将军竟然说他早就知道了。他喜欢了我很久,之所以娶我不是想耽误我,而是想帮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对我那么好,可从来没有碰过我。我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而将军于我,既是丈夫也是父亲。
“他们说仙人的血能延年益寿,我不想将军死,你帮帮他。我欠你的,来世再还。”
苏锦添仰头大笑起来:“是谁编了这么大一个谎来诓你?是郭盟吗?你视作父亲一样的郭盟?”
她嘲讽地问:“延年益寿?这样的话你也信?你当真以为一个半仙能有多大的本事,竟能做到逆转生死?”
她一掌推开阿英,将匕首从腹中一把抽出,鲜血四溢,如一朵红莲开在了素衣上。
“我倘若真的有这样的本事,又哪里轮到你来杀我?我定然会剔骨削肉,让我的丈夫和女儿先活过来才是!”
她深呼吸一口气,调整气息治愈伤口,阿英却像疯了一样地扑过来,手里紧攥着一个茶杯。
“我只要一点点血,一点点行不行?我早就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就算是假的我也要试一试!我不能看着他去死!”
她的手在空中狂舞,失去理智般扯着苏锦添的头发。苏锦添嵌住她的手臂,她就干脆用头来撞。
“阿英,你当他亦父亦夫,但你可知道,他又是如何看你的呢?”
僵持中,苏锦添柔声劝道:“我曾与郭盟有过一个孩子,那孩子或许知道这世间不值得他走一趟,尚未出世就离开了。我曾问过他,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郭盟说,可取名为‘英’,无论男女,都很适用。”
阿英冷笑:“你胡说!别以为你的三言两语能迷惑了我,我不信你!”
苏锦添不顾伤口,将颤抖的阿英抱在怀里,箍住她冰冷的身体。
她伏在阿英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阿英,我就是你的亲人。他们都不要你,但我不会。”
许多年之前,也有一个少年如她一般抱着幼小的苏锦添,那样真切地对她说,他们都不要你,但我不会。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亲人。
“你撒谎!我没有父母,我也没有亲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阿英拼命地从她怀中挣脱,踉跄着往屋外奔去。
她要去找将军,去找那个将她从地狱救出来的人。
郭将军说过,他身前有过一个心爱的女子,他负了她,至死难忘。他布下缚仙咒,只为在死之前再见她最后一面。
她知道缚仙咒的开启需要年轻女子的血做祭品,她自愿献祭,不是为了成全这对苦鸳鸯,而是另有所图。
她要割下仙人的血肉,供郭盟长命百岁。
·
阿英握着半茶杯的血,拼命地往前跑。
那是一个月前,郭盟病重,圣上将最好的太医都派了过来,却迟迟不见好转。她听见下人们偷偷地说,郭奉先老了,这辈子差不多也该到头了。
也是从这时开始,郭盟四处寻仙问道,将军府上来来往往的都是道士和僧人。
阿英起初以为,他是为了续命而求什么仙药。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找一个人,那个人是他午夜梦回常常会念叨的名字。
她叫做苏锦添。
郭盟快死了,他死前唯一的愿望,却是再见那女人一面。
可他明明,刚娶了自己啊。
郭盟对她很好,赏赐了她很多珠宝。她用这些钱找到了一个道姑,询问她,世间有什么延续寿命的法子。那道姑告诉她,仙人的血有诸多奇效,可以续凡人性命。
阿英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又或者说,她必须相信这话是真的。
只有这样相信,她才能继续活下去。
阿英一路跑过自己的小院子,穿过长廊,来到了将军的寝屋前。
今晚的月亮那样圆、那样亮,她看见郭盟就站在门前,负手而立,月光那样柔和,将七十多岁的老人也照得像个年轻人。
阿英注视着那双熟悉的黑色眼睛,想到自己身着凤冠霞帔嫁入将军府的那一日。
彼时,郭盟掀开了她的盖头,温和地问:“孩子,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一身明艳的嫁衣,低着头回答:“妾身没有名字。小时候爱穿红衣服,他们便叫我阿红。后来进了白鹿台,嬷嬷给改了名字,便叫做朱槿。”
“这个名字太俗气,不衬你。”郭盟默了会儿,说道,“我叫你阿英可好?百卉含英的英。”
她其实并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字,但她仍旧点头:“将军欢喜,自是甚好。”
她是喜欢这个名字的。她成了阿英,成了郭将军的小夫人,她便再也不是白鹿台里的卑贱歌姬了。
想到这里,阿英忽而笑了起来。
她凝望着远处的郭盟,多想告诉他,将军,在这世间,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谁也不信,只信你。
若你真死了,我便与你同去,来世君未老、妾未嫁,我一定服侍你一辈子。
她想到这儿,笑得更灿烂了。
“将军。”阿英柔声唤道。
“阿英!别去!”身后,此时才赶到的苏锦添出声阻拦,可阿英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的将军就站在五丈之外,看着她,眸光如水,微微颔首。
她微笑着迈出了步子。
咻——
长箭迅疾地刺穿了阿英的身体,她甚至来不及感觉疼痛,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将军,缓缓地倒了下去。
郭盟步履蹒跚地走到她的面前,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与厌恶。
他俯视着阿英道:“凭你,也敢去伤她。”
白影飞身闪来,苏锦添挡在阿英面前,眸中怒火翻腾。
郭盟坦然地对上她的目光,疏忽一笑:“锦娘,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