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昆仑
出了将军府,无涯心中仍旧隐隐不安,他思来想去,决定去一趟医馆。
已过去十多日,从白鹿台里救出的人却仍旧昏睡。那些个公子少爷都被家里人领了回去,好生照料着,而歌女舞姬们则连个可以称作为家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暂时安置在医馆。
医馆堆满了人,没法正常做生意,那大夫又嫌这些姑娘是风尘女子,好几次要将她们赶出去。最后还是聂放舟出面,给了大夫一笔银子,并将自己府上的老嬷嬷遣过来照料姑娘们,每日喂些粥水,替她们擦洗身子。
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无涯和毕月来到医馆时,一眼就看见了守在门口的朔风。
侍卫在哪儿,主子也一定在哪儿。
无涯一进医馆,便瞧见了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的聂放舟,医馆的大夫曲着腰同他说着什么,聂放舟不时点点头。
听见脚步声,聂放舟转头看向来人,他说:“你们来得正好。”
无涯往他身边一坐,翘着二郎腿问:“怎么?你生病了?”
聂放舟摇头,语气难得有几分严肃:“今早,医馆派人来告诉我,昨晚有好几位姑娘口吐白沫,生命垂危。大夫们查不出什么病症,但她们的身体状况却是越来越差。我想,或许是和这个有关。”
他撸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
聂放舟离开白鹿台之时,手腕上多了一条细长的红线。如今,这红线的颜色已黯淡发黑,近乎墨色,周边的皮肤也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
无涯警惕地用指尖碰了碰对方的手腕,聂放舟眉间一蹙,痛得倒吸一口气。
无涯问:“很痛?”
聂放舟点头。
没有时间了。
无涯又想起了郭盟的话。
聂放舟说:“无涯兄,在下还年轻,尚未婚配,还不想这么早死。只能拜托你和毕月早些解决此事。”
无涯宽慰道:“你放心,你若死了,我一定挑个貌美的姑娘,为你做冥婚。”
“不必了。”聂放舟默默放下了袖子。
说话间,身后传来女子的哭嚎声:“秀秀,秀秀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大夫,大夫你快来看看她!”
一楼搭了几个临时的床铺,一个哭花了脸的姑娘正在高声喊着。床铺上躺着的那姑娘不停地抽搐,嘴角流出墨绿色的黏稠汁液。
毕月即刻跑了过去,搭脉、掀眼皮,仔细查看了一番。
“是魇毒发作了。”他面容严肃,“所有人都离她远点,别蹭到魇毒。即使只有一滴,也足够让人昏睡的。”
他扶着这姑娘坐起身,朝她体内注入真气。姑娘面露痛苦之色,一股恶臭的液体从腹腔涌上喉间,哇得一声吐到了一旁的木桶里。
聂放舟不敢靠太近,便站在无涯的身后看热闹,明明是个大高个却怂得坦坦荡荡。
无涯问:“毕月君不害怕这魇毒吗?”
聂放舟答:“魇毒靠梦魇来扰乱人的心智,根植于人内心的执念。但如果是意志够坚定、心无杂念的人,即使中再重的毒,也影响不到分毫。”
无涯感慨:“没想到毕月君瞧着文文弱弱的,却是如此超脱世俗的人,是我小瞧他了。”
聂放舟说:“确实挺超脱的。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哪里来的执念?”
无涯:“……?”
“别光聊天啊,帮我把这魇毒处理掉。”毕月朝对面嘀嘀咕咕的人喊了一句。
无涯瞧了一眼木桶里的余毒,当即被恶心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他捏着鼻子问:“这魇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长得像发霉了半年的绿豆汤?”
聂放舟说:“魇魅是三途河里的残魂聚集起来而形成的一种邪灵,所以它能吐出很多水一样的魇毒。魇毒虽不一定致命,但是能渗透到各种地方,根本防不胜防。”
无涯提起木桶往外走,准备找个地方处理掉这鬼东西,毕月又提醒道:“对了,你小心点。这东西能从你的皮肤渗透进身体。你已经入过梦境,要是直接碰到这东西,搞不好会……”
不知哪里的桌角绊了无涯一下,木桶从他手里脱落,嘭地一声砸在地上,绿液四溅。
无涯看着手背上的一滴绿色,问:“会怎么样?”
话毕,白眼一翻,失去了意识。
聂放舟眼疾手快,从背后托住了无涯。
毕月讷讷地把话说完:“……会染上魇毒。”
·
无涯从不做梦。
托魇魅的福,他平生第一次做梦,梦到的是一桩十七年前的旧事。
十七年前,镇压在咸池池底的鬼帝郁垒试图冲破封印,相里族倾尽阖族之力,才勉强抑制住他的力量。为谨防郁垒再次逃脱,相里无涯奉命前往北昆仑,取千年玄冰以加固封印。
北昆仑毗邻十九州,是上古神族的圣地,始祖留下的结界会屏蔽一切法力,只能像凡人一样,靠双腿攀越层层雪山。
前往玄冰洞的一路都很顺利,直至无涯取到玄冰为之,整座雪山都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平静。
而在无涯踏出洞穴的那一刻,骤然间乌云蔽日,大地颤动,群山咆哮。崩塌的雪海从山巅奔驰而来,无涯心觉不妙,迅速往山下冲去。
但在此地无法施展法力,连御剑也做不到,仅凭两条腿又怎么跑得过癫狂的雪海。无涯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阵雪浪从天而降,将他埋了个实实在在。
他不知在雪堆里晕了多久,直到正午白日当头,他才逐渐恢复知觉,从雪堆里爬了出来。
他被卷得太远,周围是一片望不见边际的雪原。山林远在天际。狂乱的寒风裹挟着冰渣,利锥般刺痛皮肤。寒气吸入肺中,五脏六腑瑟瑟抽搐。
顷刻间千里冰封、天地大变,无涯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抬头望着天,只能朝着太阳的方向前行。
黑夜将至,无涯终于遥遥望见一处可以容身的山洞,他心中大喜,加快脚步往前冲,却不知被什么给绊了一下,面朝下栽进了雪地里,摔了个狗吃屎。
无涯揉着鼻梁回过头,看见雪地里埋着一条腿。
他蹲下去,从雪中刨出一个完整的人来。
这人已经被冻僵了,但还憋着一口气,没死。无涯给他翻了个身,层层霜雪覆盖下,是一张苍白的少年的面容。
这小少年约莫十岁出头的光景,巴掌大的瓜子脸,两颊有些婴儿肥,无涯伸手捏了捏,软绵绵的。他的眉毛和睫毛上都结了一层白霜,双眼紧闭,双唇白得几乎没有血色。他失去了知觉,怎么都喊不醒,身体不自觉地发颤,抖得像筛子。
还没死。
无涯抹着鼻子犹豫片刻,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脱下外衣裹住少年冻得发僵的身子,将人背进了山洞。
山洞内无风雪侵扰,却依旧冰得彻骨。小少年冻得发抖,无涯便捡来了一些树枝,生上火,没多会儿,小少年身上的冰霜融化,水渍顺着浓眉滑落。
橙红的火光将少年的脸庞映出了暖色,少了几分病态,褪出一张十分精致的面孔。
生得还挺好看。
无涯撑着下巴端详着对方,伸出食指,时不时戳一戳人家的脸蛋,摸一摸他的长睫毛,一来二去,竟把人给吵醒了。
小少年睁开眼,灰色的瞳仁圆溜溜的,他先是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才把目光转向无涯。
无涯做出狰狞的鬼脸,沉声道:“这里是幽冥司,吾乃鬼君郁垒。”
少年看着他,面上毫无波动。
无涯看看少年,少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最终无涯得出结论:“你是个哑巴。”
少年没说话,肚子却叫了一声。
咕嘟嘟。
少年慌忙撇过头去。
“吃饼吗?”
无涯从兜里摸出一个烧饼,已经被冻得硬邦邦的了,在火上烤了烤,勉强能入口。
少年咽了咽口水,抢过饼,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无涯感慨了一声:“这么难吃的饼,你竟也愿意吃。”
神仙都讲究辟谷,不食人间烟火。但或许是因为身上有一半的凡人血统,不吃饭不会死,却会饿得心痒痒,身上总会揣一些吃食。
这饼是他自己做的,并不好吃,勉强可以果腹。师兄第一次品尝他的手艺时,直接将一口饼给吐了出来。
可人在饿极了的时候,哪里还讲究那么多呢?
饼太干了,少年又吃得太快,老把自己给噎着。无涯盯了他一会儿,突然走了出去。
回来时,他的水壶里装满了雪,在火上烤化成水,递给了少年。
“小心噎死。”无涯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饼,“我这还有。”
这话说得不大吉利,那少年眼中却氤氲起水雾,他接过水壶和饼,迅速地低下了头。
若无涯心细点,便会发现,小少年的眼角无声地滑落了一滴眼泪。
两块饼都吃完后,少年的身上才算有了些力气。
一抬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无涯突然问:“你叫什么?”
少年抿着唇,没说话。
“哦,忘了,你是哑巴。”无涯一拍脑袋,“那这么着吧,你是我捡的,我给你取名字。”
他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少年脖子以下的衣服几乎没一块完整的布料,这边一个破洞那边撕了一角,还沾着不知是人是兽的血,血干了之后凝成黑色的血块,不甚雅观。
无涯道:“你脏兮兮的,我就叫你小灰好不好?”
少年抬了抬手,似乎想比划什么,无涯当机立断道:“好!抬手就算答应啦!”
少年:“……”
哑巴没有表意权,少年露出一张苦大仇深的表情,无涯当做没看见。
外面飞雪连天出不去,两个人坐在山洞里无事可做,只听见无涯一张嘴吧啦吧啦说个不休。
“小灰,你吃草吗?不吃草啊,那肉吃不吃?哦,我没有肉,就是随便问问。”
“小灰,原来你喜欢吃饼啊,这可是我亲手做的,还有最后一块了……没说给你。”
“小灰,外面的雪好像变大了。”
“小灰,你的手好冰,还很冷吗?”
“小灰,你……”
那少年终于忍无可忍,哑着嗓子说:“我不叫小灰,我有自己的名字。”
无涯眨巴眨巴眼睛,“你不是哑巴?”
少年挺无语的,他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哑巴。
见他沉默,无涯又困惑了,“怎么又不说话了?间歇性哑巴?”
少年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疲惫和烦躁让他禁不住吼了出来:“哪有间歇性的哑巴啊?我一直都会讲话!”
无涯唬了一跳,“小灰,你嗓门好大啊。”
“我说了我不叫小灰!”
“啊?那你叫什么?”
少年顿了顿,突然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叫……姜浔。”
无涯点头,“哦好的,小浔。”
“……非要在前面加个‘小’吗?”
“不可以吗?你也可以叫我小相、小里、小无、小涯。”
“你叫……相里无涯?”
无涯惊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姜浔满头黑线,“明明是你自己讲的好吧?”
“我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啊。”
“你……”
你脑子有问题吧?
姜浔无语至极,翻了翻白眼,最后又忍不住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