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祈愿
“郭贵妃仙逝那一年,国舅府垮台,行刺太傅之事被揭发。郭盟为父亲做了替罪羊,被判流放。但他没料到,他的父亲却派人杀他灭口。郭盟死里逃生,被苏锦添救了,表面上和她做一对山野夫妻,心里却在盘算着东山再起,暗中积蓄力量。”
聂放舟年纪轻轻,按理说不该知道大庆年间的事,却说得头头是道,好似亲眼瞧过一般。
“江夏太守与郭家是世交,也是不死心的贵妃一党,郭盟便将注意打在了太守千金的身上。太守有兵马有人脉,做了他的女婿,便有了重返秣陵的资本。可偏偏,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郭昶却和他想到一块去,也想吃下江夏,故意向太守千金透露了郭盟与苏锦添的私情。才因此惹上灾祸。
“郭昶设下鸿门宴,邀请郭盟赴约。在席上,郭昶告诉他,他的妻子此刻正在遭受怎样的酷刑,但郭盟却泰然自若,声称自己根本不认识苏锦添。他知道,此时若去救苏锦添,不仅会做不成太守女婿,还会被郭昶一网打尽。苏锦添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的人正在和郭昶火拼,等他杀了郭昶再赶回山上,一切早已来不及。”
无涯眉毛紧蹙,几乎快连成了一道线。
苏锦添知道吗,她那未出世的孩子竟是这样牺牲的?
聂放舟接着说:“后来,苏锦添离开江夏去了扶风城。只过了十几年穷苦日子,又遇上鬼族越过三途河入侵凡世,扶风城沦陷,她也死在了鬼兵的手里。她被鬼兵杀死后抛尸于三途河,尸骨无存。她临死前毒死了鬼军首领,鬼兵大乱,临近的太白城趁机派兵杀入扶风城,救下城中百姓。那位领兵的先锋因此立了大功,功勋赫赫,被时人称为再世吕布。
“此人,就是郭盟。”
天色阴沉,苏娘庙内的灯火被风吹得飘摇。聂放舟站在长明灯旁,侧脸光影斑驳。
“无涯,也许在你眼里,苏锦添此人不可理喻,愚蠢透顶。但她不过是个可怜人,一生被命运玩弄于股掌。如今好不容易能随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若还要逼她以大义为先,不是太残忍了吗?”
烛火映入眸光,聂放舟注视着无涯的眼睛,说:“前世辜负了她的,桩桩件件都是‘大义’。”
悠长的钟声敲响,余音在山间回荡。凉风吹进庙宇,金色笼罩屋檐,犹如圣光。
无涯一时失语。
聂放舟绕到女仙像身后,说:“你来看这儿。”
此处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密密麻麻刻着几行字,记录的是苏娘短暂的一生。
聂放舟垂目看着那碑文,傍晚日光照着他的侧脸,睫毛的影子拉得极长,落在高挺的鼻梁上。
他道:“真正的苏锦添若干年前便已经不在了,尸首都不剩,只剩下后人苦苦寻找她存在过的痕迹。而这庙里的苏娘不过是一个被塑出来的石像,笔墨勾勒出的幻影。而对大部分人来说,重要的只是这个供人参拜的幻影。”
他转过身,正殿外的小院中央古树参天,树上系满了细长的红绸,随着黄昏微风缓慢飘摇,如同四季不谢、百花常春。
无涯问:“那是什么?”
“过去看看吧。”聂放舟领着他,往小院走去。
似乎每座寺庙里都有这么一棵树,未必年老但必枝叶如盖,大到足够让络绎不绝的香客挂满红绸或木牌,将他们的心愿写在其上。
无涯茫然地走到树下,随手挑了几个红绸,这才发现上头竟都写满了字,笔迹不一,但个个都字迹端正。
“苏娘在上,小女不愿出嫁,只愿侍奉爹娘一生,求您成全。”
“愿吾儿平安降生,以慰亡夫在天之灵。”
“大仙,保佑俺家女儿早日康复,不再挨打。”
诸如此类。
无涯环顾四周,后知后觉地发现,来此地上香的香客几乎清一色皆是女子。既有未出阁的少女,也有白发老妇,她们或跪拜在苏娘像前祈福,或虔诚地将心愿写在红绸上,高高挂于树梢。
柔软的红绸拂过无涯的脸颊,他一时失神:“人间女子,一生要祈愿的事情竟有这么多么。”
聂放舟望着祈福树道:“这漫天神佛多如星辰,却站得太高,离红尘太远。月老助姻缘,观音佑生养,可不愿出嫁的姑娘怎么办?被婆家欺负的苦媳妇怎么办?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神佛管得过来吗?
“但苏娘不一样,她生于贫寒、死于微末,活了三十多年,却受了旁人几辈子的苦。苏娘庙真的很灵吗?未必。但秣陵城的女子不管有什么心酸苦楚,都愿意来庙里与她诉说。她们之所以信奉苏娘,只是因为,她与她们都是同样的凡人。”
凡人无力,只能寄托神佛。但未必只有大慈大悲的菩萨才配得上这样的信奉。或许连苏锦添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是努力过着自己的人生,却让那么多感同身受的女子有了寄托。
无涯心生感慨:“师兄从前同我说过,人间需要有神仙。我从前不明白这句话,此刻却隐约觉得,神仙的存在,原来也是有意义的。”
他侧过头看向聂放舟,问:“你呢?你相信神灵吗?”
聂放舟毫不犹豫地摇头:“不信。”
无涯没想到他这般果决,微微一愣。
天色渐晚,香客们渐渐散去,枫下坳更显清幽空旷。
一片宁静中,聂放舟忽然抬起手,毫无征兆地扯下了无涯的青色发带。
无涯下意识捂住头:“喂,你干什么?”
聂放舟抬手,随手挑了个枝桠,将发带牢牢系在了树梢上。晚风吹动,一片红色的海浪中夹杂着一抹清丽的青色。
无涯突然就不想跟他计较了。
聂放舟的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目光向下微垂:“我确实不信神灵,因为我信奉的人,比神仙更了不起。”
无涯不解:“什么样的人能比过神仙?”
聂放舟答:“会受伤会死去,却依旧义无反顾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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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暴雨不休,许是夜里受冻,郭盟发起高烧,找了几个大夫来看,都说并无大碍,但洪总管仍不放心,思来想去,又亲自跑了一趟十四楼。
无涯懒得搭理他们,聂放舟却不愿意让到手的生意跑了,钦点了医术了得的毕月,与无涯同往将军府。
把脉看诊完,毕月的结论也与其他大夫一样,开了些治风寒的药,正准备走,却被小夫人梨花带雨的脸绊住了脚。
阿英双眼含泪,面容忧愁,“先生,老爷真的没事吗?他今早吐了好几回,连水都喝不下。”
毕月温和地说:“只是偶感风寒,不是什么打紧的病症,休息几日,自然就好了。”
阿英说:“听闻先生您非同凡人,连皇宫的太医也比不上您。不知您可有什么延年益寿的秘方,不管需要什么名贵的药材,奴家都愿意为老爷寻得,只求先生施舍。”
毕月宽慰道:“将军年纪大了,自然比年轻人容易染病,夫人不必过度忧心。在下可给您开几个补身体的方子,但着实不敢担保有延年益寿之效。生老病死之事,非在下可以左右的。”
阿英问:“我听说神仙的血有长生不老的功效,这可是真的?”
毕月失笑:“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夫人还是少信为好。”
阿英露出失落的神色,她苦笑一声,道谢:“今日辛苦先生了。”
毕月开了药方,阿英亲自去抓药煎药。苏锦添换上了嬷嬷的衣裳守在门口,搀扶着阿英离开。
毕月望着她想说些什么,终归没开口。
二人刚走,昏睡的郭盟就睁开了眼。
他躺在床上轻声地喊了一句:“楼主……”
“无涯,喊你呢。”毕月提醒道。
无涯正坐在桌子旁吃小笼包,被这么一喊,他才从蒸笼里抬起头,一抹嘴上的油,走到了床边。
“有事?”
郭盟眸光黯淡,脑子却很清醒。他瞥了毕月一眼,无涯意会:“毕月不是外人,你有话就直说。”
郭盟这才开口:“楼主,请您杀了我吧。”
这话没头没脑,叫毕月惊得瞪大了眼:“郭将军,你烧糊涂了吗?”
无涯怼了他一肘子,示意毕月闭嘴。
望着床上的老人,冒牌楼主无涯问:“怎么突然就想死了?好,你说吧,想要个什么样的死法,我痛快帮你解决。”
“让锦娘,动手。”
他说得吃力,但无涯听明白了。
郭盟想让苏锦添动手杀了他。
怕不是真的脑子烧坏了吧。
无涯不大情愿地说:“人家苏姑娘是亟待飞升的半仙,若因为你铸下杀孽,前世积累的德行岂不都功亏一篑了?你这老东西,怎么临死了还想着祸害人呢?”
“我……不……”郭盟拼命地摇头,银白的发丝凌乱,“我,不会,害她。”
可这话着实没有什么说服力,无涯面无表情。
年老的郭盟好似一条被拍上岸的鱼,在干涸的地面挣扎着喘息。
他双唇翕动:“没有……时间了……”
无涯皱眉:“什么没时间了?把话说清楚。”
“没有时间了……”
可郭盟只是来回重复着这四个字,不知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