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巾帼
秣陵城下起了几场暴雨。
苏锦添留在将军府已七日,全无音讯传来。
起初,无涯对她给予了充分的理解。毕竟是自己在世的唯一亲人了,自然希望阿英过得好,恨不得日日陪伴在她身旁。
可理解归理解,法阵至今未破,白鹿台仍被封锁,上百位无辜的男女也还躺在医馆里醒不过来。即便无涯没有义务对这些人的性命负责,但也绝对没法见死不救,日子一长,他的耐心也耗尽了。
连绵细雨初歇,无涯乘着微凉的风,来到了将军府。
他一个跟头翻过院墙,站在料峭的屋檐上,揭开瓦片窥视屋内。
阿英一觉睡醒,发现窗外滴滴答答,下起了小雨。
秋雨阴冷,她是绣花的时候睡着的,醒来后才觉得浑身发冷,正想要喊人拿件衣服来,房门被推开,一个白衣女人捧着热茶进屋。
她身材纤细,浑身素白,脸上戴着一副奇怪的面具。
洪总管前几日将她派过来贴身服侍自己,说这位嬷嬷她绣工极好,琴艺极佳,是个可心人儿。
洪总管还说,她叫做锦娘。
锦娘给阿英倒了杯热茶,阿英捧在手里,热气从手心蔓延至四肢,渐渐驱散了寒意。
阿英忽而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何成日戴着面具?”
女人下意识地摸了摸冰冷的面具:“奴婢年轻时家中着火,烧毁了半边脸,样貌丑陋,怕吓着别人。”
“真是可惜。”阿英细眉微蹙,“你别不信,我见过的人也算不少。一瞧见你的身段和风姿,就知道是位美人。只是可惜了你这张脸。”
锦娘笑了笑:“夫人抬举了,一张脸而已,年轻时或许在意,后来也就看开了。”
阿英问:“你如今多大了?家住何方?不知为何,我一看见你就觉得甚是亲切。”
锦娘听见她的后半句话,眼眶一时湿润。她迅速低下头,回答:“奴婢三十六岁了。家住……扶风城。”
苏锦添是三十五岁那年死的,她称自己三十六岁,也不算错。
“扶风城?”阿英思索道,“是当年苏娘救下的那座扶风城吗?”
锦娘微楞,“苏……娘?”
“你没听说过她吗?就是扶风十四烈女之首的那位苏娘啊。老爷很喜欢她呢。”阿英面露钦佩之色,“秣陵城的那座苏娘庙就是老爷建的,这你总该听说过吧?老爷经常提到自己对这位苏娘的敬佩。我想,他一定很喜欢这样的姑娘吧。只是我出身卑微,万万比不上那样的烈女。”
“怎么会!”
锦娘突然抬高了声音,唬了阿英一跳。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解释道:“奴婢只是觉得……那苏娘其实并不如世人传言得那般英勇,奴婢在老家时听说过一些关于她的事情,她不过是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罢了。”
阿英温和地笑了,一把握住她的手,“你果然比我了解她,你不如仔细同我讲讲,她当年是怎么做到以一人之躯救下整座城的?我不识字,史书里写的,我也看不懂。”
锦娘抿了抿唇,默了好久才点头,应道:“夫人如果不嫌无趣,就随便听一听吧。”
阿英拍了拍身旁的椅子,亲切道:“坐下来,喝口茶慢慢聊。”
“记不清那是哪一年了,那时鬼兵来犯,扶风城太守被杀,整座城都在鬼兵的控制之下。当时,全城只剩下一支千人的队伍藏在深山里,等待援兵和反攻的时机。因为鬼兵对女人的监视比较松,所以这支队伍和外界的联络都得靠女人们,也就有你所说的,十四烈女。”
锦娘喝了口茶,说得缓慢。
“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顺利地传递消息,这还不算英勇之举吗?”阿英说。
锦娘摇了摇头,她道:“没有人是为了当英雄而这么做的。当时,大量兵力集中在太白城,他们却迟迟不肯出兵,一直拖到扶风守军几乎弹尽粮绝才告知,以太白城的兵力,夺回扶风城几乎不可能。也就是说,我们,被放弃了。
“消息传来,城中大乱。有些等到极限的人甚至选择了自尽,省得来日折辱在鬼兵之手。穷途末路之际,有人提议刺杀鬼兵的首领,群龙无首,太白城必会趁机出兵。鬼兵虽谨慎,却十分好色,那群男人一致认为,派一位女子去刺杀,胜算更大。又或者说,即使刺杀不成功,死掉一个女人,也算不上是损失。”
阿英猜测:“那个女人,就是苏锦添吗?”
“不,起初选中的不是她,而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锦娘嘲讽地说,“那个孩子才十四岁,那群男人却要将她推入虎口。这其中本没有苏锦添什么事,但她一想到这孩子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年纪,心中实在不忍,便主动顶替了她。
“苏锦添那时已经三十多了,男人们起初嫌她不够美,并不同意。但好在她会涂脂抹粉,还将脸上的伤疤描成了一朵红花。成熟丰满的女人比瘦巴巴的小女孩更对鬼兵的胃口,她最终果真被献给了首领。
“临走之前,苏锦添料想自己此行必定有去无回,将女儿托付给了邻居婆婆,交代了后事。那天,她的女儿一直在哭,求娘不要去。可她连哭都不敢哭,怕妆花了眼睛红了,被看出破绽来。只能坐在轿子里死死咬着手帕,一路被鬼兵抬进首领的府邸。她试图刺杀首领,但失败了,鬼兵将她杀了,割了头扔进了三途河,死无全尸。
“不过她终归是要死的。她在那首领的酒中下了毒,自己也喝了下去。她的匕首没能刺中那首领,那杯毒酒却还是被喝了下去。她这条命,也不能说是全然没有价值的。”
阿英泫然欲泣,感动地说:“这位苏娘真是位烈女子,她为大祁做了这么多,百姓们都该记住她。”
锦娘看着沉在杯底的茶叶,幽幽道:“大祁么。她那时想不到大祁,她只想到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女儿。扶风城的男人,只要是还能站起来的,都去参了军。苏锦添的丈夫虽断了左臂,却也被送上了前线,死在了战场上。这不要紧,她死了也不要紧,但是女儿得活下去,后代的人还得活下去。”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不知何时,一个黑衣男人站在了窗边,锦娘抬头看过去,他便立刻躲到了一边。
锦娘假装没看见。
阿英垂着头,没想到这个故事如此曲折。
她还想说什么,却听见锦娘先一步说:“夫人,奴婢不知道你为何对苏锦添如此感兴趣,但在我看来,她的一生多的是无可选择,而非热血肝胆。若只钦佩她英勇却看不到她的胆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锦娘……”阿英愣愣地看着她。
她笑了笑,端起茶壶:“茶凉了,我去换一壶。”
走出卧房,秋风从领口钻入,裙摆飞扬,苏锦添衣着单薄,却感受不到寒冷。
她走到无人的拐角,轻盈的身影从屋顶跳了下来,一位青衣少年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还准备在这里待多久?”无涯冷声道,“难不成还打算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再走吗?苏锦添,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处境了。”
苏锦添眼神飘忽,不敢看着他,她只说:“能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
“我能等,那些昏迷不醒的人又要怎么等?”不给她丝毫辩驳的机会,无涯说,“三日,三日后你若还逡巡不决,我便来替你做个了断。”
无涯再次翻过院墙时,一袭紫袍的聂放舟悠悠哉哉地晃了过来。朔风跟在身后,为他撑着一把油纸伞。
聂放舟打量着浑身湿透的他,说:“一天的雨,也不知道打个伞吗?”
无涯擦了擦额前的汗,瞥他一眼,“你怎么在这儿?”
“方才去你房间找你,敲了半天门无人回应。毕月说你出去了,我猜你定是来找苏姑娘,便过来等着你。”聂放舟从朔风手里接过另一把伞,递给对方,“瞧你的表情,似乎与苏姑娘谈得不大愉快。”
无涯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撑开伞,随意地搭在了肩上。
他神情恹恹,“找不出破解法阵的办法,也救不了医馆的那群人,连小白都醒不过来。为了一个郭盟,竟搭上这么多人的命。”
聂放舟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现在忙不忙?”
无涯耸肩,“我能有什么好忙的?”
聂放舟道:“那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夏日的雨骤至骤歇,二人到达枫下坳时,天已经放晴。
枫下坳是秣陵城中心的一座小山,每至秋日满山灼灼红叶,似虹如霞。
枫下坳南麓建有一座女仙庙,名为苏娘庙,位置闹中取静,香火极旺,远远地便能看见庙前青烟袅袅。
苏娘庙不算太大,沿着山势而建,参差错落,可见用心。特别是正殿里的那座苏娘像,贴金纹彩、高大端庄,眼角眉梢细节栩栩、顾盼生姿,可比月中嫦娥、西天王母。
直到望见了这座苏娘像,无涯才意识到,原来这座庙供奉的女仙就是苏锦添。
郭盟之前对无涯说,他想让无涯渡一人成仙。
说的便是苏锦添。
无涯问:“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瞻仰苏娘的英姿?”
聂放舟道:“我听毕月君说,你这几日心情不甚好,对苏姑娘意见颇大。”
“这家伙怎么什么都跟你说。”无涯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承认,“我确实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心思,自己的真身被束缚在画梦阁,灵力每日都在衰竭。可她却一点都不着急,待在自己最讨厌的人身边为奴为婢。”
“可你也知道,她上辈子最在乎的就是家人。等她在阿英身边待久了,心满意足了,自会离开。”
“可问题就在于,我觉得她不会满足。”
无涯仰头看着金身女仙像,说话一针见血。
“且不白鹿台的事。她这次来到人间本该是做个了断,放下前世执念,好飞升成仙。可现在呢?她现在或许想着,陪着阿英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就够了,可等孩子出生,她又会想陪着孩子长大。子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已,她何时能真的放下?”
聂放舟反问:“你既然说她该放下前世执念,可你当真了解她前世经历的一切吗?你可知,她前世是怎么死的?”
无涯默了会儿,摇头:“不知。”
“她可曾同你讲过,在江夏的那些事?”
“说过。”
“好,那我就来说些连苏姑娘自己都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