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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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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盟最终还是不肯杀她。

    孩子没了,但苏锦添被抢救回了一条命,安置在城内某个被钱收买的寡妇家里,每天三顿汤药,强行灌进肚子里。

    她活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逃,刚走到巷口就被抓了回去。第二天,房屋的门和窗都被封住了,她仅能通过一扇细长的窄窗感知黑夜和白天。

    有一个中年妇人每天都会来给她喂饭和喂药,其实她的身体早就好了,那药说起来是补血气的,里头却加了些安眠成分的药物,迫使她每日昏睡。

    郭盟偶尔会来看苏锦添,他只是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抚摸着她的发丝,偶尔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起初,苏锦添还会尝试着抢夺他腰间的佩刀,到了后来她就死心了,她知道凭自己的力气是斗不过郭盟的。

    再过一段时间,她开始能够回复他的话了,多半是讥讽的、嘲笑的,但郭盟似乎很开心,在他看来,这是苏锦添病好了的征兆。

    待到春天来临的时候,苏锦添已经被允许走出房间,在几步就能走完的院落里散步。她几乎不说话,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呆坐在院子里,郭盟会常常送来衣服和佩饰,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个外表体面但内里残破的布偶娃娃。

    照顾她的妇人觉得苏锦添可怜,也常常安慰她:“不要紧的,孩子没了还会再有,你还年轻,把身体养好了,就再生一个。有了儿子,男人就不会跑了。”

    苏锦添看着天空,装作没听见她在说什么,脸上始终毫无表情。

    而在心里,她想着的却是——

    放你娘的狗屁。

    夏季的某个良辰吉日,屋外突然一阵喧天的锣鼓声,鞭炮声和喜乐吵醒了这个死寂的院落。

    那一日,是郭盟和江夏太守千金的大婚之日。

    他终于如愿以偿。

    苏锦添坐在院子里,耳边是热闹的大婚之乐,面前的海棠树早已过了花期,只有绿叶葱翠盈盈。

    她忽然想起,短短一年多前,她也曾在海棠树下与郭盟定下姻缘,她减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用红绳仔细系好,放进了锦袋里,认真地交到了郭盟的手上。

    那时的苏锦添说,她没有父母、不信天地,只拜夫妻。

    她闭上酸痛的双眼,干涸已久的双眼再次流出泪来。

    妇人第一次见苏锦添如此痛苦,拍着她的手背,宽慰道:“你不要太难过,郭先生虽然娶了妻,但我料想他心中还是有你的。千金小姐终归脾气太大,郭先生一定有厌倦的时候。等他下次来的时候,你一定要把握好机会,努力生个儿子出来。你虽是妾室,但只要抢在正妻之前生下儿子,谁也不能小看了你。”

    苏锦添点点头,柔声说:“谢谢你这些天一直照顾我。你靠过来一些,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权做谢礼。”

    妇人好奇地伸长脑袋,靠近她,苏锦添一抬手,搬起盆栽,将妇人砸晕过去。

    在郭盟大喜的这一天,苏锦添逃出了江夏城。

    太守女婿身穿大红喜服,骑着名驹前往太守府迎亲。他风流倜傥,携着宝马香车,一路浩浩荡荡,奔向他的年轻新娘,奔向他的锦绣前程。

    全城的老百姓都在路边围观迎亲队伍,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身穿布衣的普通妇人背着包裹出了城门。

    到了城门外时,苏锦添给路边的乞丐扔了几文钱。她让乞丐帮她拿个主意,天下之大,该去哪里?

    乞丐说,北方不太平,去南方更安宁。

    苏锦添点点头,道,好,那我去北方。

    ·

    画梦阁上,凉风阵阵。

    苏锦添的白衣随风飘扬,如从天际飘落的浮云。

    无涯沉默许久,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怎么样,故事很寡淡吧?贴钱给说书先生,他们都不愿意讲。”

    苏锦添梨涡浅浅,似乎她所讲述的并不是自己的故事,她不过是拙劣的说书先生,连为过去动情入戏都再做不到。

    无涯摇了摇头,诚恳地说:“你那么努力地活了下来,怎么能说是寡淡呢?苏姑娘,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我活了这么久,还没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话。”

    苏锦添微微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

    “我当年的确恨极了郭盟。但恨并不能使我快乐,过去这么年了,我早已看淡。况且,我去了北方后过得也挺好的,真的。我嫁了一个很好的人,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只是……这一切都太短暂了。”

    无涯问:“你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个子很高,身体很结实。虽然长得普普通通,但为人忠厚。”

    她提起前世的丈夫,眼中燃烧起幸福的光芒。

    “他原先是当兵的,白鹿台大火那日,是他放了我走。我在扶风城靠卖杂货为生,再次遇见他的时候,他断了一只手臂,拿着几个铜板问我,能不能干活抵账,他想买瓶酒。我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相视一笑,便算重新认识了。

    “我一个人在扶风城生活,总会遇到些流氓地痞骚扰。我的丈夫虽只有一只胳膊,打架却厉害得很,帮了我很多次。他每次都不要什么酬谢,只要一瓶酒就够了。相处了大半年之后,我发现他是个很可靠的人,我们都想要一个家,就决定成婚了。

    “成婚那天,我们买了两支红蜡烛和一块红布,隔壁卖烧饼的奶奶给我们做了证婚人,这样便算是拜堂了。第二年,我们的女儿出生了。我问他,生的不是男孩,他会不会不高兴。他说,不,女儿长得像我,会是个漂亮的姑娘。”

    她垂下头,说着说着,笑容却苦涩起来,声音低低的。

    “其实这样就够了,真的。虽然我们住的房子那么小,扶风的冬天那么漫长。可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不觉得辛苦或寒冷。只是,说不清是这世道太糟糕,还是我的运气太差,我三十多岁就死了,临死之前,都没能缝完女儿的新衣裳。”

    人与人的缘分,有些时候,还真是说不准。

    原来苏锦添的丈夫,竟是当年大火中的救命恩人。

    东宫的猛将,白鹿台的花魁,在烈火烹油时相遇,在落魄时又重逢,绕了一大圈后才知晓,原来能一起走下去的人,原来是他。

    只是对苏锦添而言,即使她的心愿已如此卑微,却连卑微着活下去的机会都无法获得。

    苏锦添说:“我死得早,没能看着女儿长大,也没能为丈夫送行。如今我重返人间,他们却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我来凡世之前向阴差打听过,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一个血亲了,她就在秣陵。我想找到她。

    “我这一辈子获得的爱不多,能给予别人的更少。我死而复生,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能陪着我的亲人好好活着,有多久算多久。”

    亲人。

    无涯默念着这两个字,一时心神恍惚。

    他从小没有父母,不太不知道对亲人的珍惜是什么样的感情,却下意识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哥哥,你知道人死之后会去往什么地方吗?父亲娘亲在那个地方,还会重逢吗?”

    ——“会的,在忘川河的对岸,他们一定会重逢,一定会并肩站在一起,看着你长大成人。”

    鸟鸣划破长空,无涯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

    他抬头看着天空,扬起笑容道:“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你的故事讲完了,我等的人也到了。”

    苏锦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快入夜的深蓝色天幕中,一只黄色大鸟盘旋而来。仔细一看,却发现那不是什么鸟,而是一位长着翅膀的黄衣仙人。

    黄衣仙人悬于半空,羽翼华美如凤翣,衣襟飘扬,面若桃杏,一时竟分辨不出男女。

    他收起双翅,降落在了露台上,望着瞪大眼睛的苏锦添,温柔地抱歉:“吓到您了吧,实在是不好意思。”

    声音清爽,竟是个年轻而俊美的男子。

    无涯朝毕月走去,一脸“果不其然”的笑,“就知道姓聂的会让你来。”

    毕月眉头一拧,温柔责备道:“你明知道楼主会担心,还不往外面递个信。”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无涯掏掏耳朵故作不在意。

    他将毕月推到苏锦添面前,介绍道:“这位是毕月。”

    毕月眉眼弯弯地说:“苏姑娘,您真是个美人呢。”

    苏锦添点头打了声招呼。

    无涯问:“行了,别寒暄了。想想办法,怎么把人弄出去?”

    毕月说:“你也得先告诉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无涯将白鹿台的情况概括后讲了一遍,然后问:“你瞧瞧,有什么办法既能破除法阵,又能不伤了这些人的性命?”

    毕月思索一番,眉毛挤成八字:“似乎……没有别的法子。”

    “没有?”无涯瞪他。

    “虽然没有对付这法阵的办法,但是!”毕月连忙补充,“如果苏姑娘的心愿只是寻找亲人的话,那我还是能帮上忙的。”

    苏锦添说:“毕月君有何计策?”

    毕月在乾坤袋里掏了掏,取出来一个木偶人。

    “这法阵虽困住了你的肉身,但困不住你的心神。我可以将您的神思嫁接在这木偶人的身上,借着木偶的身体在外行动。虽不能彻底解除束缚,但总比困在这方寸之地要强。”

    苏锦添说:“这就够了。若能同那孩子说上几句话,知晓她生活无忧,即便最终困死在这里,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毕月说:“苏姑娘,请先闭上眼睛,我要施法了。”

    他将木偶人往空中一抛,原先巴掌大的玩偶逐渐变大,放大为成年女子一般的体型。他隔空轻点苏锦添的额头,她的眉心裂开一道金光,光芒如金线勾连住木偶人的身体。待光芒熄灭之时,法阵中的苏锦添闭目盘坐,如沉睡般一动不动。

    木偶人则缓缓睁开了眼。

    毕月问:“手脚可能活动?”

    木偶人抬了抬手和脚,动作虽缓慢,却也不算僵硬。

    毕月思量了一会儿,又照着苏锦添原本的发型和穿着,给木偶人换了一套相同的装束,二者从外型上远远看去,竟好似同一人。

    唯一的破绽是,木偶人没有五官,只有一双用墨画上去的眼睛。

    无涯皱着眉说:“这张脸能不能换成一样的?这么走出去也太吓人了。”

    “木偶人的五官是改不了的。不过可以用幻术造出一张假脸。”毕月顿了顿,“不过吧,我还没学会怎么使用幻术。”

    “不必那么复杂。我不露出面容就行了。”

    苏锦添抬手一挥,给自己一副银质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搭上她一袭白衣,看起来虽诡异,但好歹像个真人了。

    无涯点了点头,说:“就先这么着吧。”

    ·

    白鹿台外。

    聂放舟等到暮色四合,看着官兵们进进出出,将白鹿台内昏睡的群众都撤了出来。他又百无聊赖地看了半本话本,这才等到了无涯。

    无涯走出白鹿台时,身边还多了两个人。

    左边是身着杏色云纹长袍的青年男子,腰间佩剑,白皮肤瓜子脸,挂着温和的笑容。右边是身材纤细的白衣女子,戴着面具瞧不出真容。

    聂放舟将话本往袖子里藏了藏,起身相迎,“你们可算是出来了。”

    无涯以为他早就走了,有些惊讶地说:“怎么还在?”

    聂放舟极自然地说:“自然是在等你。”

    无涯还想问什么,舔了舔唇又咽了回去。

    “算了,说正事。画梦阁里的人都送出去了吧?小白和郭盟呢,他们现在在哪?”

    聂放舟说:“昏迷的人都被抬到附近的医馆。太白我已差人送回了十四楼,至于郭盟,应该是回了自己的将军府吧。”

    无涯看向身后的白衣女子,“你先去医馆瞧瞧,白鹿台的这些人里可有你要找的那位姑娘,若没有,我们再去别处寻寻。毕月,你陪着她。我先去趟将军府。”

    “我跟你一起去。”

    聂放舟紧跟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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