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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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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苏锦添侥幸从白鹿台逃了出去,一路辗转,最后回到了祖籍江夏。她的母亲幼年时住在江夏城外的山上,死之前将祖父的小茅屋留给了女儿。这茅屋虽然不值钱,却是苏锦添当时唯一的去处。

    她在小茅屋住了两年,很少和外人交流,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日子很辛苦,但也很平静,平静到让她渐渐忘记在秣陵的生活,以为自己真的会在这个山上过一辈子。

    直到那一日,苏锦添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去河边洗衣服,命运作祟,让她与昏倒在河岸的郭盟再次重逢。那时候的郭盟身着囚衣,浑身是伤,面朝地趴在那里。苏锦添刚开始没认出他来,小心翼翼地将这个人翻了个面,才看清那张苍白的脸。

    苏锦添后来才知道,那一年,郭贵妃香消玉殒,郭家势力败落,几乎被太子党连根拔起。郭盟为年老的父亲顶下罪过,被判处流放。

    押送他的车队行至江夏的一处山林时,十几个身手不凡的黑衣人突然冲了出来,要杀他灭口。郭盟为逃脱追杀跳进了江里,没游太久就昏迷了过去。被河水冲到河岸上,偏偏这么巧,遇上了苏锦添。

    起初,苏锦添是真的不想救郭盟的。两年里,她的恨意已经渐渐变淡,但还远谈不上原谅。可是,那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倘若就这样放任郭盟冻死在那里,她的良心也会不安。

    当夜,苏锦添躺在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还是一咬牙,披上衣服跑回河边,将郭盟给拖了回去。

    郭盟受了伤又受了寒,没日没夜地发着高烧。但苏锦添的生活十分清贫,没有钱给郭盟买药,只能去山间采些草药替他疗伤。但土方子的效果很难把握,郭盟几次命悬一线。苏锦添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喂他一些米粥,勉强吊着一条命。

    她那时想着,郭盟如果就这么死了,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但郭盟偏偏运气好,这样都没死掉,躺了一个多月后,病竟渐渐地好了起来。他的病一好,苏锦添便赶他走,可郭盟偏不肯走。他每日忏悔,声称火烧白鹿台那日他也是身不由己;又含着泪说,要杀自己的人是他亲爹派来的。他如今唯一相信的人,只有他的锦娘。

    苏锦添承认,当时的她太孤单了,能有一个人在身边陪着她,她真的好高兴。

    渐渐地,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那么讨厌郭盟了,她相信了他的忏悔,相信了他的被逼无奈。

    最终,苏锦添原谅了他。

    第二年的春天,郭盟和苏锦添没拜父母天地,在一棵盛开的海棠树的见证下,结发为夫妻。

    又过了几个月,苏锦添怀孕了。

    初为人父的郭盟欣喜若狂,待妻子更是加倍得好。他用木材制作了一张婴儿床,每天思考着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每天晚上,他都会一手揽着妻子的肩膀,一手抚摸着她日渐隆起的肚子,温柔地和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说话。

    那时的苏锦添以为,她真正地拥有了一个家。

    但苏锦添这一辈子,每次都是在美梦做到最好的时候被迫醒来。似乎所有落到她手上的好东西,若不是别人挑剩下的,便也注定是不会长久的。

    她怀孕四个月的时候,郭盟下山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几乎每两天就要进城一次,每次回来时,身上都有一股很淡的胭脂香。他赚到的钱也越来越多,并声称是自己打猎换得的。

    但苏锦添不傻,她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郭盟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那日,疑心已久的苏锦添终于偷偷跟着郭盟进了城,在一家胭脂店里看见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看着才不过十七八岁,一身桃红色锦绣长裙,戴了满头的珠钗,大眼睛雪亮雪亮的。她在脸上抹了点胭脂,转头问郭盟觉得怎么样。

    郭盟笑着点点头,说,你如何妆扮都是最好看的。

    一旁的几个女人看着这一双男女,小声嘀咕着:“那不是太守家的千金吗?我最近总看见她身边跟着这个男人,他俩莫不是一对?”

    “你没听说啊?太守正在招上门女婿呢,这太守府的大门都快被踩塌了。”

    “太守千金别是看上这小子了吧?俊是俊了点,但你瞧他穿的这穷酸样,啧啧啧。穷小子还想娶千金大小姐?我看他是想一步登天吧!”

    “要是门当户对的人家,能同意入赘吗?太守就这么一个女儿,哪儿舍得送到外人家里啊。”

    苏锦添背对着那对男女,握着胭脂盒的手不住地颤抖。

    两个妇人聊够了天,瞥了眼面前的女人,没好气地说:“到底买不买?不买可别给我碰脏了,这盒胭脂可贵着呢,你买不起的。”

    苏锦添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灰色麻布衣裳,扔下胭脂盒,头也不回地跑了。

    当晚,苏锦添故意问郭盟,为何身上有胭脂的香味。郭盟头也不抬地说,许是路上撞到了一位妇人,无意中沾上的。

    她没再多问,将郭盟的衣服扔进水里,拼命搓洗。

    一连失眠了几日后,苏锦添摸着自己的肚皮,下定了一个决心。

    她要离开郭盟。

    若这孩子生出来是个男孩,她就将孩子送给郭盟和那女人,自己独自离开。虎毒不食子,这是郭盟的亲儿子,即使那女人不喜欢,也一定不敢动这个孩子。

    若生出来的是个女儿……那她就带着女儿一起离开,即使未来吃再多的苦,她也一定要将女儿好好养大成人,绝不让她重蹈自己的覆辙。

    这样决定了以后,苏锦添不再为郭盟的变心感到痛苦,她只是耐心等待着,等待着孩子降生,和郭盟一刀两断。

    可即便苏锦添的心愿已低到如此的程度,老太爷却还是要一脚踩住她的头顶,将她狠狠碾入土中。

    怀孕的第五个月,某日,郭盟清晨下山后便再也没回来,苏锦添等到深夜,没等到那个同床异梦的丈夫,却等来了那日在胭脂店看见的女人。

    那女人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冲上了山,举着火把,来势汹汹。身材魁梧的男人一脚踹开小茅屋的木门,不由分说地冲了进来,粗暴地将苏锦添拖到了屋外。

    千金小姐出身富贵,一辈子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却万万没想到自己挑中的如意郎君竟在山上藏了一个情人,情人的肚子里甚至还怀了孩子。别人告诉她这一切时,她原本不信,直到这晚亲眼看见苏锦添,不由得怒火冲天。

    年轻的千金面目狰狞地叫骂着,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勾引我的郭郎!我告诉你,今晚一切都会有个了断,若子时前他还没回来,你便仍由本小姐处置。若他回来了……我就要他和你一起去死!

    苏锦添不知道这姑娘和郭盟之间做了什么交易,她压根无心与对方争夺郭盟的所属权,这姑娘若喜欢郭盟,尽管抢走好了。她只是担心自己的孩子。

    苏锦添捂着自己的肚子,抱着千金的小腿,不顾尊严地请求她,这孩子是无辜的,无论如何都求您放过他。若您不喜欢这孩子,我可以现在就离开郭盟,走得远远的,永远不会回来打扰你们,绝不会……

    千金一脚甩开她,厌恶地看着被她触碰过的衣角。

    等着吧。这姑娘说,等到子时,看看郭盟究竟有多在乎你。

    而苏锦添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子时很快就到了,赢得胜利的千金大笑着离开了。

    但她只带走了两个贴身的侍卫,剩下的五六个男人则被她留了下来。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的苏锦添,勾着红艳的唇角说,她是你们的了,留一口气就行。

    苏锦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如遭雷击。

    从小生活在妓馆里,苏锦添经常会埋怨自己为何不能生得普通一点,美貌这样的东西,若没有身份和地位的加持,只会成为无数痛苦的来源。

    只因为生得好看了一些,她总是会受到无数男人的恶意骚扰,被鸨母拎着耳朵骂“贱人”。十三岁那年被押进大牢的时候,她就在想着,如果来世生得相貌平平,是否就可以躲过这些灾祸了?

    而如今,苏锦添终于明白了,她一切的厄运与痛楚,与这张脸毫无瓜葛。

    如今的她不过一介村妇,容颜早已被生活和风霜磨得沧桑,左脸的烧伤更是一辈子消除不了的可怖创口。

    甚至,她还是个大着肚子的孕妇。

    可那群男人还是毫不犹豫地拖着苏锦添的胳膊,将她强行拽进屋里,把她当做畜生一样地狠狠扔在木板床上。

    他们厌恶她、瞧不起她,用咒骂和拳脚制止她的挣扎,但他们的眼中的欲望却不曾有一丝一毫的熄灭。

    苏锦添甚至在想,就算此刻躺在他们身下的是头母猪,他们大概也能硬得起来。

    她仰着头躺在床上,渐渐放弃了挣扎,任由身上的男人们动作,麻木得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样。

    滚烫地眼泪从眼角不住地落下,她沙哑着喉咙,一声又一声地哀求,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求求你们。

    一声又一声。

    苏锦添不记得那群男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了。

    过度的疼痛让她好几次晕死过去,直到感受到身下淌出了汩汩热流,血腥味里混杂的死亡气息,让她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孩子,她的孩子。

    她的手慌乱地按住自己的肚子,摸到大腿,沾了满手的血。

    她想要下床,想要站起来,一个翻身却直接摔到了床下,后脑勺磕在冰冷的地面,她的眼前一度暗了下去,脊柱撕裂般痛苦。

    她哭喊、尖叫、哀求,可是在这荒凉的山上,没有人会听见她的呐喊。血和泪如砸进死水,连一丝丝的波纹都看不到。

    没有用的,不会有人来的。

    没有人会来救你的。

    她转过头,看向几丈外桌子,上头摆着一把剪刀,她挣扎着抬起手,但离得太远了,她够不到。

    不如去死好了。

    可是在这一刻,她甚至连死都做不到。

    许多人以为,清白被毁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绝望的事情。

    但并不是这样的。

    苏锦添此生最绝望的一刻,就是那一晚,她躺在冰冷的地上,空洞的眼睛看着惨白的月光从屋顶的缝隙渗出来,而她肚子里的生命,正在体内一点点地死去。

    她没有死。

    可这样的她,却也不能算是活着的了。

    郭盟还是回来了,在迟了很久很久之后。

    他踏进小茅屋的那一刻,遍地都是血,苏锦添睁着眼睛,眼珠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他用外套罩住苏锦添的下身,再缓缓地扶起她的身子,抱着她,在她的耳边不停地呼唤,锦娘,锦娘。

    苏锦添双目呆滞,很久之后才慢慢看向身边的男人。她的眼中没有一丝丝劫后余生的喜悦,哭到干涸的眼睛布满血丝,像一口布满了蜘蛛网的枯井。

    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气若游丝地说出三个字。

    郭盟将耳朵伏到她的唇边,听见她说:

    “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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