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半仙
另一边,画梦阁九层,结界封锁,天罗地网。
无涯望着结界许久,终于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了。
和之前封锁住整座楼台的绿色结界不同,这道屏障的法力流动方向是反过来的,它不阻止外面的人进入,相反,它是在阻止里面的人出来。
被束缚在这露台上的人是谁?
不知为何,无涯突然想起了梦境里的那位苏锦添。
魇魅创造出了那场梦境诞生于苏锦添的执念,那么苏锦添本人此刻又在何方呢?
她若是活到现在,也该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家了吧。
无涯举起凭虚锏,锏面浮现龙飞凤舞的青色咒文,平地掀起大风,他的黑发随风飘扬,虎纹发冠反射冷光。
他一跃而起,对准结界的正中位置,从高空全力痛击,如杀敌必先掏心。
哗啦啦——
结界轰然坍塌,顷刻间破裂成万千碎片!
无涯深吸一口气,推开大门走进露台,迎面扑来橙红霞光,如红色海潮淹没整片秣陵城。
千年白鹿的铜像矗立于高台之上,五十年前的大火没能烧掉它,百年的风霜却令它蒙上陈旧的灰尘。
露台中央,白衣女人席地而坐,铜鹿的影子斜照而下。女人三十岁左右,面容姣好,眼角生着几条皱纹,看得出岁月痕迹。她瘦而高挑,素衣单薄,头上只戴着一柄木簪,十分朴素。她听见脚步声,睁开眼,双目从混沌变得清明。
这女人的五官与梦境中那个为情所困的女子相差无几,只是褪去了年轻时的强烈情感,双眸平静而空洞,不再有过去的熠熠光辉。
无涯辨认出来。
她是苏锦添。
苏锦添与郭盟算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但后者已银丝满头,前者却永驻青春。无涯看着她的容颜,如同望见了一位美丽的僵尸。
攥着凭虚锏的右手又紧了几分。
再欲往前走,脚腕勾到一条红线,无涯定住了脚步。
低下头,地面上以人血画出法阵,腥气弥漫,血色发黑。红线如蛛丝般缠绕,攀上女人纤细的四肢,苍白的皮肤留下青紫的缚痕。
“就站在那儿好了。”
苏锦添面色平静地看着来人,直起了身子,说这话的口气好似在家里招待客人。
她说:“我见过你,在梦中。是你听见了我的声音,让我从噩梦里解脱。我想我是该同你说声谢谢的。”
无涯问:“你是苏锦添?”
她颔首:“是。”
“你对这里的人做了什么?我破除了你的梦魇,可这里的人却醒不过来。”他用凭虚锏拨弄着脚下的红线,“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你问的这些,我也很想知道。”苏锦添淡淡道,“若我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觉醒来事情就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你可会相信?”
无涯眉头一皱,“你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我么……”
她低头想了想,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片刻后,苏锦添望向无涯的瞳孔,指尖点燃一簇白光,对准自己的胸膛,在心脏的前方画了一个圈。
躯体变得透明,金光溢出,如残破的星辰嵌在了体内。
——那是半颗尚未凝结完全的金丹。
“那两个字怎么说来着?”
苏锦添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光,秀丽的眉目几乎与身后的霞光融为一体。
“哦,对了,半仙。”她说,“将我送往人间的那位府君,是这么称呼我的。”
她竟然成了半仙。
“我很早就死了。”苏锦添回忆道,“二十年还是三十年?记不清了。日光照不进冥府,我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分不清昨日与今年。阴差驱策我,小鬼□□我。失去□□的魂魄是不会再痛苦的,可我却依旧觉得度日如年。”
她睫毛微垂,掩映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那悲痛如冰,顷刻消融于水一般的眼眸,不惊波澜。
“我常常在想,就这么做个鬼也挺好的。直到突然有一天,金光照耀在了冥府。”
她想起了那一日,金光自九重天而下,劈入鬼域。熠熠光辉灼伤无数鬼魂邪灵,群鬼哀嚎,如同炼狱复生。
金光辟出了一条走出幽冥的道路,鬼哭狼嚎中,苏锦添的魂魄不自觉地跟着光路一路而行,白衣素缟,堂而皇之地迈出了鬼门关。
鬼门关外,忘川河浊水湍急,隔开了冥府与凡世。
水中残破的碎魂闪烁幽绿鬼火,岸边生长着成片的赤红彼岸花,随风摇曳如熊熊烈火。河面之上,苔藓丛生的奈何桥从中间断裂,如同一弯被拦腰折断的新月。
一叶轻舟停靠在河畔,玄衣男子坐在船头,银发如瀑。他的长袍上绣着赤金彼岸花,腰佩红纹黑刀。一只黑蛇立盘桓在他的肩头,绿眸如炬。
他看向苏锦添,苍白如冷月的一张脸庞上,眉毛和睫毛皆是银色,一双眼眸腥红如残阳。
男子说:“冥府修罗万千,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还能走出姑娘这般的人物。”
苏锦添那时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茫然地问:“我……又活过来了?”
“不是复活,是新生。”男子轻笑一声,“姑娘没听说过吗?众生若功德圆满,九重天会降下金光以重塑肉身。若能了结俗世尘缘,渡过天雷劫,便可飞升为上仙,荣登九天。”
苏锦添看向河面,幽幽绿水映照出她的面庞,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在船上。鬼是没有影子的,她的肉身已重塑,胸口暖意钻心,是尚未凝结的半颗金丹。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柔软有温度,不再是畏惧日光的一缕游魂。
玄衣男子的影子也倒映在水面,却如一团浓雾模糊不清,似乎是人,可又分明是鬼。
“您方才说的,奴家未曾听说过。不过有一个传说,鬼友们常常谈及。据说十来年前帝君重归酆都之时,曾带回一个少年。那少年不仅在冥府活了下来,还成了唯一能渡过这忘川河的人。”
她望着河面倒影说:“不知他们口中说的那位人物,可是府君您?”
风又吹起长发,被称作府君的男子但笑不答。:“姑娘可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本君可捎带你一程。”
苏锦添思索片刻,回答:“凡世。”
“去做什么?”
“去寻一个人。”
听完她的自诉,无涯沉默了许久。
若苏锦添所言非虚,那她绝不可能是白鹿台之祸的幕后人。
作为半仙,她重返人间不久,体内只凝结了半颗金丹,要靠修善行德来维持法力。若做出这般嚣张的凶行,定会遭到反噬。
可若是这样——
“你既然是半仙,为什么会待在这个地方?你周围这些乱七八糟的线像是个低级的法阵。你若是出不去,我来帮你。”
他活动筋骨,举起凭虚锏,作势要斩断红线。
“且慢!”苏锦添喊住他,“要破这法阵不难,但白鹿台上下一百多条人命都系在了这些线上,法阵若破,他们也得死。”
无涯动作一僵,“这么邪门?”
他蹲下去仔细观察地上的符文。这是个十分简易的法阵,并没有多大的束缚人的本事,想从中脱离并不难。
难就难在,法阵的机制十分龌龊。它将凡人的性命捆绑与法阵捆绑,若强行破除法阵,人质必死无疑。可若不破法阵,苏锦添就永远出不去。若有人想杀她,便犹如瓮中捉鳖,易如反掌。
他嗅了嗅,闻到一股人血的腥味。似乎是有人以自己的鲜血为祭品,开启了这个法阵。
无涯重新站了起来,眉头拧成一团,他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从头说起吧。”
苏锦添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长发。
“我只记得,三日前我来到秣陵寻找前世的亲人,终于在街头找到了一个小姑娘,同我年轻时的模样有七分像。我一看见她就知道她定是我的血亲。我不知该如何同她介绍自己,只好悄悄地跟在身后。
“我见她走进了白鹿台,一路上了顶层。我当时心情激动,未曾多留意,踏上这露台才意识到事情不妙,而此时我的手脚都被束缚住,不得动弹。我转过身,看见了郭盟。
“我知道自己中了计,想要挣脱这些红线时,郭盟却告诉我,若我强行破除法阵,这白鹿台上上下下的人都会因我而死。他说,想要救这些人只有一个方法。”
无涯问:“什么方法?”
苏锦添说:“将他杀了。”
“杀了他,不是正合你意吗?”
“不。”
苏锦添摇头,眼中并无恨意。
“我早他几十年就死了,在幽冥司的那段日子,不过是一日日地往河边搬些石头,苦虽苦了些,但好歹太平。而我活着时,从没体会过那样的平静。那日我看见他白发苍苍的衰老模样,更意识到,死亡有时不是惩罚,更像是解脱。”
那一天,苏锦添听见郭盟自寻死路的那些话,只觉得可笑。
谁能相信呢,郭盟大费周折的将她引过来,是希望她亲手杀了自己。
但苏锦添偏不如他的愿。
所以,她对郭盟说:“杀你?不,我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郭盟,你一定要好生活着,好生受苦。日复一日,承受你所犯下的孽障。你可千万别死,千万别解脱。”
她不知道郭盟听见这番话后是怎么想的,只觉得那日露台的风真是大,郭盟若不是拄着拐杖,怕是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吧。
“锦娘,你再好好想想吧。为你,也为了这些无辜的人。”郭盟说得这样慈悲,好似忘记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
接着,他便离开了露台,不知去了哪里。
苏锦添席地而坐,正思量着该如何应对这法阵时,天上却下起了雨。
她伸手接住那雨,却发现雨水是绿色的。
“直到陷入梦境的前一秒我才意识到。这不是什么雨,这是魇魅。”苏锦添摇了摇头,“我竟没想到郭盟有这种手段,连魇魅这种邪灵也能弄到手。”
无涯摸着下巴,问:“你说魇魅是郭盟弄出来的?”
“除他以外,我想不出还有谁会做这种事。”她说,“也许是为了让我想起那些往事,再次恨上他,才这么做的吧。”
“你过去恨过他?”
“曾经是这样。”
无涯捡了块干净的地,也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道:“反正你也不能出去,不如这样,同我聊聊你和郭盟之间的故事吧。说不定故事讲完,我也想出办法将你从这带出去了。”
苏锦添道:“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与他相识了好些年,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无涯道:“白鹿台大火之后,你们可曾再次相遇?”
“的确再见过。”
“那就从这儿说起吧。”
苏锦添回忆了一会儿,说:“我再次见到郭盟,是在江夏,那一年是大庆二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