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返老
无涯眯了眯眼。
这家伙,果然什么事情都不会缺席。
聂放舟一身紫衣宽袍,黑发半束,露着白净而细长的脖颈。他摇着扇子走过来,散漫的步调与这旖旎之地极为融洽。
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她们看不见你的。”
他走到粉衫小姑娘的身后,用扇子在她的脖颈轻轻一扇。粉衫姑娘一个哆嗦,再度停下了脚步。
她慌张朝后看去,面对着那紫衣公子,目光却从他脸上穿了过去。她扯着身旁人的衣袖说:“刚、刚才有一阵凉风,你感觉到没有?总觉得我身后有什么东西……”
黄裙女孩莫名其妙:“这儿又没窗户,哪里来的凉风?”
粉衫小姑娘快哭了:“真的有!我怎么觉得今天哪里都怪怪的,别是闹鬼了吧!”
黄裙女孩立马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快别瞎说。赶紧去楼上,万一红姑回来发现我们不在,那可就惨了。”
两个人快步地迈上台阶,消失在了楼上。
聂放舟看向无涯,道:“你看,我没骗你吧。”
“多谢提醒。”无涯点了点头,然后绕过他,跟上了那两个姑娘。
她们上了楼走进了一间房,出来时,原先拿着的衣服和首饰都不见了。
二人关上了门,一步三回头,彼此轻声交谈。
粉衫姑娘道:“这个丫头真古怪,一句话也不说,问她缺什么也不讲话。不过她年纪虽小,长得是真好看。”
黄裙女孩神秘兮兮地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你没听他们说啊?这个丫头杀过人!”
粉衫姑娘惊呼:“这话可不能乱讲!那丫头才多大啊,怎么会杀人?”
“你别不信啊。就几条街外那个香怡院,一个月前不是死了个公子哥吗?我堂姐就在那儿做事,她可是亲眼看见那小丫头浑身血淋淋的,连夜被官府给押走了。”
“杀人可是要偿命的啊!她怎么跑到咱们白鹿台来了啊?”
黄裙女孩摇摇头:“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她是红姑亲自带进来的,前几天郭二公子还来看过她呢。”
二人没说两句就下了楼,又忙别的去了。
无涯仗着她们看不见自己,凑到她们身边,听清了这番窃窃私语。他看着对面大门紧闭的房间,眉间微蹙。
紫衣公子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伏在他耳边问道:“怎么?你好这口?”
无涯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离他三尺远。
“你离我这么近干嘛?”
“这里就你一个人能看见我,我当然跟紧点。”他顿了顿,又缩着脖子说,“你不觉得这地方鬼气森森的,很可怕吗?”
“怕还一个人跑过来?”
聂放舟笑道:“老将军命悬白鹿台,如此香艳又血腥的戏码,我自然不能错过啊。”
正说着话,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无涯余光一瞥,拉着眼前人躲到了一旁的柱子后头。
“郭少爷,可把您盼来了。”
楼梯上,一位身材丰满的中年女人笑意盈盈,热情地招呼着身旁的公子,领着他往楼上走。
那位公子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身着玄色锦衣,个高肩宽,身材精壮。他眼窝深邃,一双漆黑的眼睛好似不见底的深井,薄唇紧抿,气势逼人。
玄衣公子问那女人:“她在哪儿?”
女人红唇一咧,笑道:“就在房间里呆着呢,这小丫头脾气不小,我找了好几个人才看住了她,生怕跑了,不好跟郭少爷您交代啊。”
“麻烦红姑了,我去看看她。”
红姑朝着方才的那间房走去,说道:“郭少爷随我来。”
二人进了屋,关上了门。
聂放舟眯了眯眼,“刚才那个人,是郭盟吧。”
无涯眉间轻蹙:“郭盟不是个老头子吗?”
“老头子也有年轻的时候啊。”聂放舟摇了摇扇子,“没听说过吗?郭盟,字奉先,大祁第一武将,年轻时身着玄铁铠甲、身披腥红披风,金戈铁马英勇无双,那风采,非亲眼所见不能体会。”
“你能确定?”
“方才可听见那两位姑娘说的?郭国舅家的二少爷,大祁建国以来只有一位国舅姓郭,便是郭盟他爹。这总不会错吧?”
无涯仔细回忆起这两个人的模样,在心中交叠对比,他道:“眼神挺好,这二人的体态、外貌乃至气质都截然不同,你竟也认得出来。”
顿了顿,又说:“原来同一个人的身上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这话的声音很轻,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见过的人多了,眼神自然也就练出来了。”聂放舟思量了一会儿,又觉得蹊跷,“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怎么连郭将军都返老还童了?”
无涯心里已有了个大概的答案,却没吱声,只是脚步轻悄地走到房外,将窗户纸戳了个洞,朝里看去。
聂放舟跟过来,道:“你……”
无涯一把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的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对方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
无涯放开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聂放舟的体温低得出奇,方才不过捂住他片刻,手掌就被他的脸冻得冰凉。
无涯没多想,专注地看向屋内。
只见房间里坐着一个小姑娘,瞧着不过才十岁出头,但五官已出落得十分标致。小姑娘瘦得几乎皮包骨,身上的粉色长裙明显不合身,肩头和胸前都十分空旷。巴掌大的小脸上几乎没什么肉,衬得一双乌黑的眼睛格外大,格外楚楚可怜。
红姑将看管小姑娘的人遣了出去,对她说:“还傻坐着干什么,你的救命恩人来看你了,还不赶紧表示表示?”
小姑娘一动不动地坐着,死死咬着下嘴唇。她的一双眼睛紧盯着玄衣公子,好似被捕的猎物看着猎人时的眼神。
郭盟打量了她一眼,转头问红姑:“她这身衣裳是怎么回事?”
红姑尴尬地笑了笑:“这丫头太瘦了,穿什么衣服都嫌大,养两天就好啦。”
“给她重新做几套衣服,不要拾旁人穿过了的。”他的口气不容置喙,“红姑,咱们是老相识了,需要钱的地方尽管跟我开口,但若克扣了这丫头的吃穿用度,就不能怪我郭某人不给面子了。”
“哎呀,我哪里会对一个小丫头克扣什么呀?这不是刚把她接过来,衣服都来不及做嘛。郭少爷尽管放心。”红姑赶忙赔笑。
“行了,你先出去吧,我和她聊聊。”
红姑二话不说地出了门,关上房门前还不忘奉承一句:“小丫头,你运气好,遇上了我们郭公子。要不是他啊,被砍头的可就是你了。别绷着个脸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呐。”
聂放舟趴在窗户上,悄声问道:“这姑娘是谁?”
无涯没听清,摆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他便俯身靠在了无涯的耳边,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温热的鼻息倾泻在柔软的皮肤上。
他愣了愣,而后低声说:“我怎么知道。”
二人片刻分心的功夫,屋内的情况却发生了重大变化。
那小姑娘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锐利的金步摇,朝着郭盟猛刺了过去。
她这一举动出人意料,让郭盟猝不及防。但瘦弱的她想对付身材高大、武功精进的成年男子,无异于蚍蜉撼树。
郭盟反手一挡,那步摇在他的手背上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倒勾唇笑了:
“你这丫头倒是狠心。我救了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小姑娘死死地瞪着他,清甜的嗓音里竟有着视死如归的决绝,她吼道:“谁要你搭救!与其继续待在这种地方,我还不如死在刑场上!”
郭盟不紧不慢地走近她,俯下身对视着她的眼睛:“这种地方?别把白鹿台和你从前待过的妓馆混为一谈。妓馆会把你送给那个奸污幼童的畜生,而这里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你自己想想,你如今无父无母、身无分文,你还杀了那个畜生,背着一条人命。除了这里,你以为自己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吗?丫头,我是在帮你。”
小姑娘忍不住抽泣起来:“谁说我无父无母?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他还在家中等着我回去……我要回家……”
郭盟讽刺地说:“你想回家?好啊,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回去。可是你别忘记了,当年是谁将你卖进妓馆的?不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父亲嘛。”
她到底年纪小,几句话就能戳中痛穴,一边流着泪一边嘴硬:“父亲……父亲是不得已的,他不愿意的。他说过,等有了钱就会赎我回去!”
郭盟大笑:“好一个不得已啊。为了病弱的小儿子就卖掉女儿,这叫不得已?拿卖女儿的钱去另一个妓馆喝花酒这叫不得已?你在妓馆这些年,你的父亲可曾去看望过你一眼、可曾寄给你一封书信?你被关在牢里的时候,你的父亲在赌场输光了最后一笔钱。
“醒醒吧,你爹早就不要你了。在这个世间,没有人等着你回家,没有人真的需要你。他们待你和待一件穿旧的衣服没什么区别,不值钱了,没用了,就能踩在脚下,随处可弃。”
小姑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恐惧地往后退,她几乎在胡言乱语:“你骗人……你骗人……不是这样的,父亲怎么会不要我,怎么可以不要我……”
她步步后退,郭盟步步紧逼。
最终,她退无可退,后脑勺贴着冰凉的墙面,一抬头,就郭盟那双刀尖一样的眼睛。
他冰冷的手指轻柔地为小女孩梳理鬓边的发丝,问:“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抽泣着说:“辜……辜苏。”
“好,从今往后,你不再是辜苏。辜苏已经死了。”郭盟用着难以想象的温柔语气在说,“我会为你取一个新名字,让一切重新开始。”
他将小姑娘搂紧怀里,怀中人却不可自制地颤抖了起来。
“你别过来……不要……”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疯狂地要推开面前的男人。
郭盟抚摸她的头发,安慰道:“别怕,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伤害你的。丫头,相信我,相信我。”
怀里的孩子渐渐平静了下来,小姑娘终于在郭盟的怀里大哭起来。
抱着她的人告诉她:“丫头,他们都不要你,但我不会。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亲人。”
他说,丫头,我就是你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