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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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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的雨下得太大了,秦淮河水暴涨,满城落花。

    临近子夜,韩延祖连夜到奉春山,安福撑着伞站在银杏林外,拦住了他。

    安福什么也没什么,他只是轻轻地拽住了韩延祖的袖子,韩延祖朝着林深处看去,夜太黑,雨幕重重,像无数道屏障从天而降。

    被圈在屏障中心的,是浑身淋透的韩承渊和穆龄。

    韩承渊没见过穆龄,在他的幻想中,这个人应该穿着一身夏叶般葱翠的绿衣,仙气飘飘。至少,怎么也不应该是现在这幅模样,背影寂寥,仿佛挂在冬日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战战兢兢,濒临凋零。

    穆龄倚着树站着,鬓发因湿透而凝成两绺。

    韩承渊如同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手冻得发抖了,仍攥着那些红绳。他□□的脊背因苍老而弯曲,微笑起来时眼角会生出皱纹。

    “这位公子,好生眼熟,我有一位故人,同你长得十分相像。”他开口,礼貌得体。

    他认不出我了。

    穆龄愣了一会儿,很快就想明白了。

    他将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都给了对方,从枝叶到根系再到心脏,它们与韩承渊的血脉融为一体,扎根于骨肉,蔓延至神思。

    从他凡人的身躯里,开辟出了椿木的栖息地。

    穆龄从未告诉韩承渊,那枚木簪是自己结下的契约、庇护的证明。木簪断裂的一刹,契约销毁,庇护解除,他体内的椿树连根拔起。在惦记这条命多年的阴差们赶来之前,比□□最先死亡的,是他的精神和神思。

    他甚至不需要孟婆汤,只消再过一时半刻,有关穆龄的所有记忆都将被他遗忘。

    “我救了你太多次了。”穆龄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有时候真的是弄不懂,你是真的不怕死,还是因为每一次都有我兜底,所以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几斤重。总是以卵击石,明知会死,却还是一头撞上去,头破血流。”

    韩承渊仍在笑,似乎并不在乎对方说了什么,沉溺在自己混乱的思绪里。

    “公子,人终有一死,何必执着。”他垂下眼帘,似乎有些苦恼,“长久的活着未必是幸运,思念一人却永世不得相见,才是莫大的痛苦。”

    “你思念的人是怎样的人?”穆龄问。

    “生于山川,养育林木,以天为盖,以地为寝。”

    “他未必有你说的那样洒脱。”

    “他本可以活得如此……倘若,未曾遇见我。”

    后背撑着树干,双肩垂落,穆龄缓缓闭上双眼,往日种种如走马灯。

    他说:“也许再活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在同样的地方,为同样的人停下脚步。”

    凡间无人相识,天界就又不放他回去。他五十年前在十四楼大闹一场,连最极端的想法都萌生了。

    偏偏在那个时候,韩承渊出现了。

    那么一个小家伙,还没树苗高呢。可他哭得那样伤心,让穆龄忍不住想要安慰他。他大概是真的太寂寞了。有一个人陪在身边,便不觉得这片山林狭隘了。

    从见到韩承渊的第一天起,穆龄就知道,他是注定活不长的人。但自打穆龄来到十九州,最恨的不外乎“注定”二字。

    为何人注定了生来就要死?为何椿族注定了要担任地仙之职,连凌霄殿都放弃了的地方,却要他们孤独一生,誓死守护?

    最初,穆龄选择接受拜礼庇护韩承渊,只因一时恻隐和一丝不甘。

    他并未想过这个孩子出现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改变。

    直到韩承渊日渐长大,穆龄的心思覆水难收,他这才意识到所谓父子之情早已变质,他不得不赶韩承渊离开,盼望着一时的心狠能换来对方一世安稳。

    不料,他带出来的孩子和自己一样是个死心眼。穆龄将椿树根所制的木簪留给了韩承渊,在暗中照料着他的一点一滴,无惧他过得辛苦,只恐他思念得痛苦。终归还是忍不住,趁着韩承渊失去意识的时候出现,也将自己一点一滴推入了深渊,不能自拔,也不愿自拔。

    就连折枝救人的时候,穆龄也不曾有过一分动摇。

    椿木寿与天齐,一片叶子、一根枝条,对凡人而言都是极好的补药。穆龄忍受断臂之痛,以椿树枝叶入药,从鬼门关前捞回韩承渊一命。

    他离开秣陵太久,必须扎根于大地才可生存。可生根之痛犹如断尾再生,是日夜煎熬的酷刑,他不忍韩承渊看到自己备受折磨,忙不迭将他送去秣陵。

    岂料良人未归,他的银杏树长成之时,天地已然变样。

    他恨韩承渊吗?

    穆龄花了三十年去思考这个问题,时至今日才终于想通,他从来没有憎恨过对方。

    韩承渊成婚那日,他送给对方半枚翳珀,不明不白,连点装饰都没有,磕碜得要命。

    可只有穆龄自己知道,翳珀是椿木的心脏。

    他在韩承渊大喜之日,亲手将自己的心脏交到他的手中。又在他濒死之际,将心脏揉碎了融入他的骨血,耗尽半生的修为救他一命。

    椿君再厉害,有什么本事颠倒阴阳、逆转生死?

    不过是以命换命。

    他早将自己的骨血,连同半颗破碎的心脏,一同给了他。

    多年来,阴差多次试图勾走韩承渊的魂魄,每一次都遭到了秣陵的阻拦。

    有一日,不知名的阴差终于气急败坏地说:“椿君,生死乃上天注定之事,即便你身为上仙,如此破坏天道,也必将遭到天谴!你且等着看吧!”

    一语成谶。

    穆龄说:“天雷就要来了。”

    他不信天道,而天道也果真没有放过他。

    强行延续凡人阳寿,逆转生死。

    私自卸任地仙之职,乃至人间大祸临头而不知。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老天爷都看在眼里。

    他逃不掉的。

    “其实他的日子也快到头了。”

    穆龄肩膀抖动,大笑起来,“你知道天雷吗?啊,对,和现在劈下来的雷差不多,不过比这还厉害,而且还会往人的脑袋上劈。轰地一声,人就不见了,连灰都没有,很快很干净,一点都不痛苦。”

    轮回转世什么的,太没意思了。我等不下去了,也熬不下去了。

    我们一起走吧。

    生不能偕老,死亦能白头。

    穆龄紧紧抓住韩承渊的肩膀,指节几乎要嵌进对方的骨缝里。

    他咬牙切齿,在即将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如风沙般侵袭了双眼。

    穆龄再次睁开眼,望不见奉春山漂泊大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温暖辉宏的宫殿,殿内空旷寂静,中央朱漆宝座之上坐着一位身着玄衣华服的男子,韩承渊跪在男子跟前,头戴木钗,一身深灰布衣,脊背笔直。

    有一个念头滑过穆龄的脑海:这里是东宫,殿上之人乃是太子姜琰。

    什么东宫?什么太子?

    穆龄想要开口问话,却发现自己不能出声。更准确地说,他甚至无法找到自己的躯体。

    他似乎化作了一缕看不见的游魂,以不知名的方式侵入了韩承渊的意识。面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段无法更改的记忆。

    宫殿外有薄雪飘落,眼前的韩承渊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不是京城官员的穿着。穆龄推测,这一段记忆发生在韩承渊接到家书赶回秣陵之后。

    不对。

    穆龄惶惑的心忽然就平静了。

    若眼前的一切是事实,那么当年招韩承渊回京的就不止是他的父亲,还有这位太子殿下。

    太子姜琰天庭饱满,高眉骨、深眼窝。他虽与韩承渊年纪相仿,却生得浓眉厉目,不怒自威,深黑的瞳孔看不出情绪起伏,果然是天生的帝王之像。

    他俯视着跪在台阶下的人,沉声问:“韩公明,你可还记得昔日神龙殿殿试,你是如何高中状元的?”

    “臣历历在目。”韩承渊说,“延兴二十年,殿下代武帝主持殿试。彼时,臣年轻气盛,以为如今的读书人青灯黄卷若干年,为的不过功名与利禄。是以,臣虽诸试第一,却对官场不抱希望,甚至殿试之上口出狂言,称当朝党争激烈如斯,太子殿下难脱其责。诸位考官都认为臣年少轻狂、难当大任,是殿下您亲自出面力保了臣。”

    “你可知,孤为何选择了你?”

    “臣从太傅处听闻,殿下当时说的是,朝中不缺见风使舵的聪明人,难得的却是直言不讳的赤子心。臣知晓此事时已身在谢沐,无法亲自向殿下您致歉。但在臣心中,早已将殿下视为知己。”

    “那你可知,当初将你贬至谢沐,也是孤授的意。”

    “臣明白。京城两党明争暗斗不休,臣不愿参与斗争,身心俱疲,几次想要辞官。去往谢沐,是殿下为我挣得的喘息之机。人人皆知韩公明是殿下的眼中钉,却不晓得,京中能懂得韩公明所想的,惟殿下一人。”

    “既是如此,孤要将你从谢沐提拔回京,你为何不愿?”

    韩承渊叩首,额头贴着地面,恭敬地回答:“臣无意参与官场斗争,只愿为民效力。”

    姜琰冷哼一声,巨大的压迫感令韩承渊身躯微颤。

    “一个谢沐县有多少人?几万,十几万?整个大祁又有多少人?”姜琰厉声道,“待你助孤登上大典,孤定许你三公之位,届时整个大祁的百姓都会因你的治理而享受福泽,这个账,你难道算不清吗!”

    韩承渊长跪不起,“殿下,弑君篡位,非臣子所为!”

    姜琰冷声讥讽:“即便你侍奉的君主荒淫无道、视人命如草芥,你也依旧忠心不改?”

    韩承渊沉默了许久,“殿下,大祁时代倚赖龙脉镇守江山,而世间惟有陛下一人知晓龙脉开启之法,他若不愿将龙脉交接与你,你即便杀了他,也守不住这江山。”

    穆龄心中震动。

    韩承渊竟知晓龙脉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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