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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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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不是我爹的亲儿子。”

    韩承渊昏迷不醒,韩延祖与毕月守在身旁却束手无策,只能落寞地聊起了天。

    “我其实是二房的孩子。我爹有个弟弟,虽然我称他为叔叔,但其实,他才是我的亲爹。”

    韩承渊坐在屋外的台阶上,一手撑着下巴,掏心掏肺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是叔叔醉后误闯丫鬟房间才不小心生出来的孩子,叔叔嫌弃我娘出身不好,连纳她为妾都不愿意,他的正妻把我娘赶出了府,他也只当不知情。我娘生下我后没几天就死了,府里的一位嬷嬷可怜我无依无靠,就将此事告知了大老爷,大老爷安葬了我娘,将我带回府里。他还主动提出要将我过继给他,名正言顺地做韩公明的儿子。”

    毕月习惯了他插科打诨的样子,蓦地这样正经起来,着实叫人手足无措。

    但韩承渊的表情却很平静,他说:“爹没有隐瞒我的身世,他说,我不要为我娘的出身感到自卑,她拼死生下了我,是很勇敢的人,我应该记住她。爹对我真的很好,不管有多忙,都亲自教我读书写字。虽然我头脑不好,没什么大出息,他也从来不责备我。他总是说,这世上不存在没出息的人,只有不正直的人。”

    毕月莞尔一笑,“韩相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可不是嘛。能遇到我爹,我真的很幸运。”

    韩承渊仰头看着晴空,他想起这几日的种种,忍不住叹息一声。

    “小的时候,很多人都劝爹再娶一个妻子,我很害怕,怕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要我了。可爹却对我说,他这辈子不会娶妻生子。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有一个想要厮守到老的人,那人虽不能陪在他的身旁,但他会愿意记得和对方的承诺。他不想为了传宗接代而耽误舞棍女子的一生。

    “我当时以为他说的心上人是那位早逝的夫人,而现在想来……那个人,应该是穆龄吧。”

    毕月观察着他的神色,问:“我从聂兄那里听说了他们的故事。韩相瞒着你这么多事,你可会怪他?”

    “当然不会!”韩延祖腾地站了起来,赌咒似的说,“虽然我确实惊讶地要死,没想到我爹竟然是个……但即便这样又如何呢?不管他喜欢什么人都是他的自由,这不会改变他是我爹的事实。”

    毕月展开了笑颜。

    果然是韩相教出来的孩子,明理豁达,正直善良。

    “可是……”韩延祖的眉尾下垂,担忧地看向毕月,“你说,我爹过去那么多穆龄,穆龄是不是很恨他?”

    毕月认真地响了一会儿,“就算真的有恨,那也是因为曾经有过爱的缘故吧。”

    ·

    无涯和聂放舟在椿君殿的卖惨似乎没什么效果。

    穆龄在得知韩承渊的儿子并不是他的亲儿子这件事后,也只是冷漠地说了一句:“哦,所以呢?关老子屁事。”

    然后一阵风狂卷,将两个人赶出了大殿。

    无涯踩着脚下的落叶,问身旁人:“穆龄要是真的见死不救怎么办?那不是白忙活了。”

    “让他自己决定吧。”聂放舟拂去他肩头的灰尘,“若韩相还清醒着,他也不会希望看到我们这样逼迫穆龄。”

    无涯盯着他,眨了眨眼睛。

    “想问什么就问。”聂放舟说。

    “你之前说,韩相对你有大恩。能不能仔细说说,是什么大恩能让你拉下脸子来求我办事?”

    “我说不能的话,你就会不接着问了吗?”

    无涯厚脸皮地笑了,“当然不会。”

    聂放舟没脾气地翻了个白眼。

    “是救命之恩。”他还是开了口,“当年若不是韩公出手相助,今天的我,不知会以什么样的面目站在这里。”

    无涯侧头打量他,不语。

    山风越吹越猛。聂放舟的长袖猎猎作响,宽大的衣袍宛如扬起的旗帜。衣服贴在身体上,勾出隐隐绰绰的轮廓。

    他极瘦,整个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似的,腰细得仿佛两只手就能掐住。但他又偏偏肩宽个高,骨架宽阔,抻得人并不柔软。

    可无涯常常怀疑,就是这副高大的骨架欺骗了自己,让他常常忘记,眼前的人除了是十四楼楼主之外,除了是淮南侯之外,也只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而已。

    无涯仰头看着乌云逼近的穹顶,心想,他有那么多身份,可哪一个才是真的他呢?

    ·

    临近傍晚的时候,秣陵城下起了雨。

    韩延祖吃了个晚饭回屋看望他爹,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房门没关牢,进去一看傻了眼。

    韩承渊不见了。

    韩延祖把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着他爹的人影,急得要去十四楼求助,大门刚开,府上的车夫驾着马车停在门外。

    车夫说,他刚刚将老爷送去了奉春山。

    韩延祖驾马就走,没听见车夫的后半句话:

    “我陪老爷去买了好多红绳呢,也不知道用来干嘛……少爷!少爷你慢点骑马!”

    ·

    有人上山了。

    穆龄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感知到了脚步声。

    他隐去了人形,回归一棵树本该有的样子,用枝叶呼吸,用无限延长的根系感受每一寸土地。

    他没有耳朵,听不见声音,但纵使如此,奉春山每一片树叶的凋落也逃不过他的神思。他统统感受得到,包括那位迎着细雨上山的人。

    这人不像是年轻人,脚步很不稳,没什么力气的样子,几次被湿润的泥土绊住脚,摔得不轻。

    这时候跑来山上干什么?雨很快就要下大了,连把伞都没有,不知道图什么。

    穆龄在心中刻薄地挤兑这位不知名的上山者,感受到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是朝着银杏林走来的。

    他其实对光临此山的人并不关心,但身为地仙的感知力不是眼睛,闭上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自己是无法控制的。更何况这整座山上笼统就只有两个凡人,穆龄简直想不关注都难。

    随着那人离银杏林越来越近,他呈现在穆龄思绪里的面貌也越发清晰。

    果真是个老人。

    一身灰色的袍子,沾满湿土的布鞋。斑白的头发已被雨淋得半湿,碎发在风中乱飞。纵使如此狼狈,他的神情却很是平静,每一步走得艰难却扎实,风雨漂泊,他无半分动摇。

    穆龄在心中描摹出他的五官,觉得此人竟十分眼熟。

    老人走到银杏树前,苍老发皱的手覆盖在树干上,来自掌心的温度沿着枝干往地底蔓延,顺着深扎于此的根系,烫伤了椿族脆弱的神经。

    穆龄蓦地睁眼,墨绿的瞳孔微颤,宛如被风搅动的一潭镜湖。

    是他。

    他怎么会来此?

    穆龄灵力衰微,连银杏林前那道只韩承渊不能进的结界也失效了。他来不及重启结界,韩承渊已朝着他的心腹之地迈了进来。

    韩承渊似乎全然忘记了结界的事儿,他与久违重逢的老树拥抱了一会儿,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捆红绳,抽出其中一根,围着树干绕了一圈,最后打上了一个结。

    你到底在干什么?

    穆龄几乎咬牙切齿,可韩承渊并不能听见。

    一捆红绳大概有百十来根,韩承渊走到每一棵银杏树的跟前,将红线绕着树干上,打好结,离去,再去寻另一棵,不厌其烦地重复方才的动作。

    一根又一根红绳,一棵又一棵银杏树,雨越下越大,他的灰袍被打湿成了黑色,额前的雨水凝成了水底,沿着下颚流淌成了一条线。

    韩承渊冻得唇色煞白,却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手里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穆龄怀疑他是疯了。

    疯也好,冻死也罢,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穆龄用这句话反复劝说自己,可终究还是忍耐不住,落叶卷着狂风,猛砸山腰的小屋。坐在火炉旁打盹的安福被惊醒,推开门,落叶铺出了一条小径,风吹不动,仿佛是神灵送来的无声指引。

    安福撑起伞,顺着小径一路往前走,走到银杏林的深处,小径戛然而止,韩承渊站在路的尽头,手里的红绳已耗去大半。

    “老爷……”

    安福捂着心口,猛喘了两口气。

    韩承渊终于停止了动作。

    他像一只卡了壳的木偶,顿了很久后才回首看向身后,眼神缓慢聚焦,分辨出眼前人:“阿福,是你。”

    “老爷,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安福几乎将整个伞都盖在了韩承渊的头上,“快跟我回去吧,这雨越下越大了!”

    韩承渊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却坚定地将伞推了回去,“我有事要做。”

    安福看着他手里的红绳,又看向身后的银杏林,几乎半个林子的树都被他捆上了红绳。暮霭沉沉的风雨中,一切都是灰色的、阴冷的,惟有这抹突兀的红色撕开了一道透着暖光的裂口。

    “我在放生树。”韩承渊说,“你记得这话还是你告诉我的,说在谢沐人的眼里,树和人一样,都是有生命的。谢沐的小孩出生时,都会选一棵和自己同龄的树,在树上系上红绳,看见红绳,就不会有人去砍伐它。它可以一直一直地生长,直到枝叶参天,直到海枯石烂。”

    “老爷……”安福哽咽难言。

    韩承渊抬起头,冰凉的雨水穿过枝叶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他闭上眼,想起十岁那年重回奉春山,母亲离去、父亲无情,撑在他头顶的只有一把十六骨竹伞,和那个永远不会老去的人。

    “阿福,我们都老了。”

    他开口,雨水灌入喉咙,咸涩至极。

    “我此生无愧朝廷、无愧百姓、无愧故亲。唯一的遗憾,是七岁那年蠢笨无知,不该行拜礼,不该磕头认亲,不该用这浅薄的誓约,捆缚了他五十年。”

    风吹树摇,响若雷声。

    韩承渊的每一个字,穆龄都听得那样清晰。

    “我若死了,喝一碗孟婆汤,来世什么也不记得了。”

    韩承渊说。

    “可他呢?”

    “谁才能让他解脱,还他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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