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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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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龄常常快忘了,自己身为地仙,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守护龙脉稳固。

    昔日,诸侯混战,敌军兵临秣陵城下,祁侯设坛祭天,天降龙脉,祁兵大破敌军,直至百年后,一统十九州。

    龙脉在,祁国山河永不倒。秣陵地仙守护龙脉,亦是守护十九州永固。

    但近千年来,龙脉从未有所波动,地仙一职有如守墓,空余绵长而无尽的等待。穆龄早已厌倦。

    可韩承渊怎会对其中关联了解得如此明白?

    经韩承渊提醒之后,姜琰紧皱的眉头再也没舒展开。

    “龙脉传承,孤自有孤的方法。孤筹谋多年,计划好了一切,如今唯独缺你这样的人才站在孤的身后,公明,莫要让孤寒心。”姜琰说。

    韩承渊匍匐在地上,心意却无办法动摇,“臣有负隆恩,请殿下责罚。”

    “你终归还是不愿意吗……也罢。只要你不站在孤的对立面,孤不会为难你。”姜琰注视了他许久,长叹一声,“朝政之事,我不想强求你,但我能否以友人的名义,再拜托你一件事?”

    韩承渊说:“殿下请讲。”

    “我有一个……老朋友,他自幼长在深宫,从没有见过外面的天地。我不愿将他牵扯入这些事端里,不管此事成功与否,我都希望能将他送出去,再也不要回到这秣陵城来。旁的人我信不过,我只敢将他交给你。”

    他自称“我”而不是孤,尊贵的头颅低低垂下。

    韩承渊无法拒绝,“臣定不负殿下嘱托。”

    “怎么将他送出去,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他会以太傅女儿的名义嫁到韩府,再随你一道回谢沐。”

    韩承渊眼中闪过惊诧,急急地说:“臣虽尚未娶妻,但……”

    “但你在谢沐已有心上人。孤都知道。但这是最好的掩人耳目的方法。”姜琰打断他,语气一瞬间就冷了下来,“两个月,公明,我只需要你关照他两个月。这一次,你还是要拒绝孤吗?”

    这一次,姜琰的话不再是嘱托,而是身为臣子者无法抗拒的命令。

    韩承渊手握成拳,再度叩首,“臣……遵旨。”

    狂风大作,银杏乱舞。

    穆龄从戛然而止的记忆中脱离,湿透的衣袖下,指尖颤抖。

    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韩承渊从未背弃过他们的誓言,从未放弃过自己。

    穆龄咬碎了牙龈,从齿缝中挤出几声荒唐的大笑。

    竟然……是这样啊……

    落叶纷扬而下,老去的韩承渊走到了另一棵树前,将红线缠绕在树干上,肩头落满了枯叶。

    在痛苦中诞生,在疾病中长大,在腐朽中死去。[1]

    春华秋实,朝花夕逝。凡人的一生遥遥看去不过如此。

    惟有与他相识、与他相知,见过稚子成长问少年,少年风霜老尽,惟不忘相思。才会食髓知味,沉溺而不愿自拔。

    穆龄走到韩承渊身旁,从他手中抽走一半的红绳,“我来帮你。”

    韩承渊看了他一会儿,撇过头,又忍不住再回首看他两眼。

    “真的很像。”他低声呢喃,说给自己听。

    一根红绳一棵树,数量刚刚好。当他们手上的最后一根红绳也打上了结时,韩承渊长舒一口气,绷紧的后背舒缓,似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

    “我,该走了。”韩承渊眼眸氤氲,酝酿着温柔的雾气,“谢谢你。谢谢。”

    他在风雨里淋了太久,韩承渊扶着发痛的膝盖,跛着脚往林外走。

    “等等。”穆龄追上他,指尖在触及对方肩膀时停滞,僵了会儿,垂在身体一侧,“我……送你一个东西吧。下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

    他的胸膛撕开一道窄缝,白光透了出来,比大雨将霁的天空更明亮。

    他的手指没入白光,眉头一皱,额角青筋隐现,似乎痛极。但他紧咬下唇,一声不吭。

    黏腻的汁液顺着缝隙流出来,是带着腥味的草木气息。淅沥雨声盖住了撕裂的声音,翳珀躺在穆龄的手心,白光闪烁,冷雨洗刷后澄澈透明,如同从天上偷下来的月亮。

    冷风吹得他浑身颤抖,韩承渊侧身回首,闪电落下,混乱多时的思绪登时清明。

    翳珀如冰般消融于手掌,刺眼的白光吞没了一切。

    “小东西,再见了。”

    ·

    雨停了,乌云仍未散尽。

    穆龄抱着韩承渊走出银杏林时,韩延祖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无法动弹,连走路的本能都忘记了。

    安福如见神明,跪倒在地。

    “带他走吧。”

    穆龄白发满头,赤红的眼眶包裹着绿翡翠似的眼眸,树皮般的褶皱从额头蔓延至脖颈。

    韩延祖呆愣愣地看着对方将父亲送上马背,想说什么,嗓子却被黏住了一般无法出声。

    “椿君殿是你重修的?”

    穆龄碧绿色的眼睛瞟了过来,韩延祖身躯一震。

    “眼光真差,越修越丑。”

    “……”

    “但还是谢谢了。”

    穆龄最后看了他一眼,长袖一挥,消失于林木深处。

    天将破晓,黎明倾落,穆龄走入椿君殿,风卷着落叶关上了大门。

    他躺在枯萎多年的老树下,闭上眼的瞬间,想起了遗忘在记忆角落的许多事情。

    遥遥记得那年春日,奉春山绿树葱茏、禽鸟啼鸣。会试发榜后的第二天,高中会元的韩承渊穿回了灰衣素裳,捧着圣贤书回到树下默读,一坐就是一个上午。

    他脸上没有半点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得意,仍是那副不冷不淡、不喜不悲的书呆子脸,仿佛这世上除了孔圣人诈尸,再无什么能让他心潮荡漾的事情了。

    穆龄身着碧色长衫坐在树上,几乎与枝叶融为一体。他丢下一颗石子,朝他喊道:“小东西,你怎么又来了?这么大好的春光,你不去踏青郊游,闷头看什么书?”

    “奉春山杂花生树,风景甚佳,也是赏春的好地方。”少年一本正经地说,“再者,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年轻人不该耽于玩乐,多读书多学习才是正经事。我入了翰林院后,方觉世间之大、高人林立,而我所知不过沧海一粟。殿试在即,万没有懈怠的道理。”

    穆龄听得头疼:“我说你个小东西,小小年纪活像个老夫子似的,我看着都累。我说你一直这么独来独往的,是不是没朋友啊?”

    “谁说我没有朋友?”少年仰起头来看着他,语气轻快,“你不就是我的朋友吗?”

    金色春光将小书呆子的脸照得瓷白无暇,他沉静的眼睛如两块亟待打磨的璞玉,腰板挺得笔直,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永远直来直往学不会拐弯,纯粹得近乎天真。

    穆龄一时失神,竟从树梢上栽了下去。

    ·

    韩延祖将父亲送往十四楼时,天已大亮,大门砸得震天响,聂放舟睡眼惺忪,披上外衣下了顶楼。

    “聂兄,我求求你,救救我爹……”韩延祖单薄的肩膀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作势就要跪下。

    聂放舟托住他的肩膀,冷声道:“遇到一点事就哭哭啼啼地下跪,你爹怎么把你教成这个样子?起来,把他扶进客房。”

    无涯打着哈欠走了过来,推开抖成筛子的韩延祖,将人从马背上抱了下来,他说:“我来吧。”

    韩承渊的身体冷得像冰,盖多少被子都没用。无涯为了节省烧水的时间,提着太白的脖子,逼着她喷火,直至将一桶水彻底煮沸。

    太白挥舞爪子,恨不得挠死这群凡人。

    “都出去吧,这里就交给我。”

    韩承渊泡进了热水里,聂放舟转身将所有人往外赶。

    韩延祖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无涯却站着不动。

    聂放舟瞥他一眼,“不走?”

    “我也算外人?”无涯不满地回瞪。

    “即便你有这个心思,也得等我三媒六聘迎你过门,才能名正言顺称一声内人。”

    无涯脸色一沉,还没发作,聂放舟已拽住了他的手腕,漫不经心地讨好道:“好了,开玩笑的,待着吧。”

    雾气弥漫,如薄纱在房内飘动。

    无涯从韩承渊的发髻上摘下折而复原的木簪,端详了许久,淡淡道:“看来我们不用瞎操心了,他好得很。”

    聂放舟为韩承渊测了测脉搏,除了在风雨里淋了太久,体内有寒气,此外并无大碍。

    什么油尽灯枯,什么回光返照,似乎只是胡闹了一场,从未真实发生过。

    无涯说:“我以为穆龄抓脑袋不打算管他了,将毕生修为都耗在一个凡人身上,只为让他在凡间多活几十年,怎么想都不划算。”

    聂放舟轻笑,“你总说我锱铢必较,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可你这样思考问题的方法,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只有商人做买卖才思考是否划算是否值得,但若连爱和恨都要放在秤上论斤算两,岂不浅薄了?”

    “你说的有理。”

    无涯顿了会儿,突然皱着眉头瞪他,“不对啊。咱俩的位置什么时候颠倒了?最近怎么总是你在批评教育我?”

    聂放舟挑眉,“无涯兄武功盖世,但是感情的事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只要你想,在下随时手把手教授,束脩可免。”

    无涯踹他一脚,“你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

    吵闹了一会儿,两人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所以,穆龄会怎么样?”无涯问,“他是椿树,不会死的对吧。”

    “嗯。”聂放舟的手掌搭上他的肩膀,宽慰似的说,“待韩相百年之后,将木簪埋进土里,过上千百年,椿木将会再次生出枝桠。”

    “他会去寻韩承渊的转世吗?我听说很多人都喜欢这么干。”

    聂放舟摇头,“韩相没有转世。他这一世不过是文曲星下凡历的劫,百年之后就会重归仙位,不会再入轮回了。”

    “你怎么又知道!等会儿……他是文曲星转世?文曲星?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无涯迟钝地反应过来,眼眶瞪圆。

    “嗯?你不知道吗?我是从你的书上看到的。”聂放舟一脸无辜。

    “什么书?”

    “《岁月成殇:银杏树下,我曾遇见你》。”

    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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