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本末
无涯又把窗口的花圃给铲了。
泥泞发干的灰土里,露出一角突兀的白色,无涯拨了拨土,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东西。
他抬起头,对上了聂放舟的视线
真让这家伙给赌对了。
太白蹲在他的身边,问道:“师父,这是什么东西?”
无涯说:“翳珀。”
“翳珀是什么,很值钱吗?”
“钱?钱算什么东西,也能跟它比么?”无涯轻蔑一笑,“树根常年埋于地下,千年万年,日积月累就会形成翳珀。翳珀本就是众珀之长,这枚更是特殊,千年的修行都汇集于此,得了它,你能直接飞升上仙。”
太白咽了咽口水。
“如果很难理解的话,你可以直接将其理解为,是椿树的心脏。”
说后面这句话的时候,无涯一直盯着聂放舟,就好像这颗心脏是从他的胸膛里挖出来的一样。
无涯举起翳珀,缓慢转动。晨光之下,剔透的玄色表皮之下透出红色光点,浅淡的纹路好似交错的血脉。
方才,毕月寄来的信里说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他在一本古籍上找到了有关椿族的详细历史。这本古籍是用古文字书写的,为了读懂它,毕月特地请来了秦淮河里那位活了数千年的老鳖,好吃好喝一顿伺候了之后,终于从老鳖口中套到了椿族的秘密。
椿君乃是上古大椿的后裔,他们生而为树,虽修成人形,却无血肉之躯。维系着他们的生命的,是两样东西,翳珀和根。
若翳珀是心脏,那么根就是血脉。椿族生存力极强,折下枝条插入土壤就能生根,每一条根都是椿树的□□,只要有一条根系存活,椿树就永远不会死亡,这就是椿族能够活上千年不老不死的秘诀。
无涯一下子就都想明白了。
韩承渊的那枚木簪,正是由椿树的根打造而成。穆龄将自己的根交给了他,感知着他的一举一动,伴随他从秣陵来到谢沐,以韩承渊不知道的方式,自始至终相伴在他的身侧,从未离开。
无涯苦笑一声,将那棵枯萎瘦弱的树连根拔出,“这就是穆龄在谢沐种下的银杏——他的□□。”
太白大叫了一声:“那你□□干什么!”
“你还记得椿君殿里那棵枯死的老树吗?”枯死的树甫一离开土壤,顷刻间化为烟尘,散于风中,无涯摆了摆手,让尘烟散去,“那是穆龄的主干。主干之所以会枯死成这样,是因为它精血被分枝吸食,心脏也远在他乡,根本无力再生长。但主干若枯死了,分枝也无法独活。”
聂放舟说:“这里的人没说错,穆龄,是真的快死了。”
太白担忧地问:“那他还有救么?”
“有。”无涯点头,“产出这些吸血的分枝,将翳珀送回秣陵,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这枚翳珀怎么裂开了?”太白歪着脑袋看它,“你看,边上这么大一个裂口。”
翳珀的边缘锋利整齐,不是天然生长的模样,像是用刀割出来的一般。
宛如一颗完整的心脏,被切去了一角。
无涯蓦地想到老师们,一拳砸在地上,眼眶红得吓人。
“好了。”聂放舟的手掌覆住他的手背,“既然找到了翳珀,就一定能唤醒穆龄。别再耽搁了,我们现在回奉春山。”
太白变回兽身,昂首挺胸,如马匹一般高大伟岸。无涯骑兽背上,黑发高束,青色发带随风飞扬,英姿飒爽。
聂放舟同二丫告了别,跨上兽背,坐在了无涯身后。
无涯拍了拍太白的脑袋,白虎仰天长啸,如箭般直奔天际而去。
刹那凉风拂过面颊,二丫蹦蹦跳跳地大喊道:“猫咪会飞啦!猫会飞啦!”
穹顶如墨水洇染开的画卷,迢迢星河变得格外近,如一条光路般朝着无穷远的彼方延伸。
太白驾着云雾而行,步履平稳,风声渐渐隐去。
宁静的悬空中,无涯忽然问身后人:“你怎么发现那棵树不对劲的?它明明长得瘦不拉几,和其他树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聂放舟道:“那个房间是韩相过去的寝屋,而那窗口,是他一觉醒来就能看到的地方。我记得穆先生说过,要种出和奉春山一样的银杏树,我想他口中的树,指的是自己的分枝。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分枝存在,穆龄一定会希望这棵树生长在义父最常看见的地方。
“我早上一觉醒来时,刚巧看见树影倒映在窗户上,忽然间就想到,如果我是穆先生,窗外就是我最佳的选择之地。”
无涯不禁侧头看他:“你好像很会猜别人的心思。”
聂放舟摇头,眼底瞳色如身旁涌动的云雾:“揣摩他人的心思有什么难的,只要足够了解他的为人和所求,行事选择都会有迹可循。”
太白蓦地打了个喷嚏,聂放舟身子一晃,仰头朝后再去。
无涯眼疾手快托住了他的侧腰,将人整个拽了回来。
“抓紧点,掉下去可连脑花都找不着。”无涯皱着眉头吓唬他。
“知道了。”
聂放舟很乖地应了一声,他的胸膛抵住前方人的后背,双臂环绕住无涯的腰身。
无涯微楞,扭头就要骂他:“你有什么毛……”
柔软的发丝摸索脸颊,痒意从心底挑起。聂放舟的下巴搁在了他的肩头,灰眸微眯,眸光如星子撞进了无涯的眼中。
“有点冷。”聂放舟一脸无辜。
“冻死你拉倒。”
无涯白了他一眼。
扭回头,两颊却有些发热。
·
太白到达秣陵之时已过正午,苍穹由浅灰转为亮白,晨光普照,山线绵延。
无涯跳下兽背,直冲椿君殿奔去。
他一脚踹开殿门,怀中的翳珀登时疯狂颤动起来。无涯取出翳珀,剔透的晶石发出夺目的绿光,一把从无涯的掌心挣脱,长了眼似的撞开后院大门,冲了出去。
庭院内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棵枯萎的老树。
无涯追至庭院前时,翳珀高悬于树顶,咻的一下坠落于枯枝之间,如一滴水滴入海中,浑然难分。
倏忽间,好似一朝春风、夜来喜雨,苍老的枝干间新芽破土,万千绿绦丛生。新生之树如沾水的棉絮一般膨胀,眨眼间整个小院竟已容纳不下它粗壮的身躯,院墙被推倒,枝叶穿墙而出。
太白突然发出剧烈的吼叫。
无涯伸出一只手臂,将聂放舟挡在了身后。聂放舟握住了他的手指,攥在了手心。无涯无暇顾及其他,任由对方牵着。
凉风乍起,枝叶摇动。苍老的树干裂开一道刀疤般的巨缝,日光璀璨,光辉落入裂缝之中,照耀出一张青年男人的面孔。
树中的男人闭着眼,五官深邃。他的面容极其苍白,青色的纹脉如透出皮肉的血管,交错纵横,在整张脸上蔓延。
先是睫毛颤动了两下,良久后,男人终于睁开眼,一双墨绿色的瞳孔中洒满了细碎的日光。
无需任何介绍,眼前的男人与安福口中的描述一模一样。
这就是现任秣陵地仙,椿君穆龄。
穆龄的眼睛逐渐聚焦,目光落在了无涯的身上。他注视了无涯好一会儿,探究的目光如同在打量一件珍玩。
“如今的世道已经变成这样了吗?人不人、仙不仙的家伙,也能出现在本君的大殿内了。”
无涯的额角跳了跳。
这家伙的脾气果真和传闻中一样的差,属于是指着无涯的鼻子在骂了。
穆龄来十九州的时候,相里无涯还没出生,他自然不会晓得眼前之人,也曾在天界有过轰轰烈烈的辉煌时代。
不过这样也好,堕落至此的战圣,认识了反倒更尴尬。
无涯尽力控制住情绪,恭敬地拜了一拜,“在下无涯,参见地仙大人。”
穆龄冷淡地瞥他一眼,“本君睡得好好的,却突然被你们唤醒。你们最好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拜托,是我们救了你好不好?摆这么大架子。
聂放舟扯了扯无涯衣角,制止他说出心里话。
无涯清了清嗓子,“在下本供职于十四楼,本受丞相府之托,为病重的丞相韩公明寻找治疗之法。但就在昨夜,丞相遇刺,危在旦夕。在下听闻大人与韩相乃是故交,特斗胆前来,求大人相助。”
这番腔调跟聂放舟学的,他说完还不放心地看了聂放舟一眼,见对方轻轻点头给了肯定,才有些安心。
“韩公明……”穆龄轻声念出这三个字,自语般说,“这小子,果真如他所愿,坐到丞相的位子了。”
无涯等了一会儿,穆龄却没有再接着说什么。
他又咳了两声,催促道:“那个,椿君大人,韩丞相快不行了,你当年救过他不止一次,这次,可否请您慈悲为怀,再帮一帮忙?”
“当年?”穆龄冷冷一笑,不留情面地说,“今夕何夕,你说的当年又是哪一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治病救人,你该找大夫;实在不回来,就去求阴差。区区一个凡人的性命,也敢劳烦本君出手?”
或许是听了太多旁人口中的穆龄,无涯误以为对方应当是个很好说话的痴情种,没想到完全估计错误,被噎得大脑空白。
聂放舟上前一步,问:“上仙的意思是,您不愿出手相救?”
“不救。”穆龄说话时,鹰眼般锐利的眸子一眨不眨,“芸芸众生,受苦濒死的何止他一个,我难倒个个都要救?那还要冥府轮回司做什么?”
“既然如此,我等就不打扰上仙了。”聂放舟侧身面朝大门,“无涯,我们走吧。”
“这就走了?”无涯讶然。
聂放舟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双肩失落地垂下,一脸苦大仇深地说:“上仙都说了不救,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本以为丞相在昏迷中仍不住念叨上仙的名字,二人定是情谊深厚,可如今看来……哎,没法子了,通知相府准备后事吧。”
无涯的眼皮跳了跳。
这是演上了啊。
他边朝外走边说:“说,韩相到今天都留着椿君给的木簪子呢,那簪子被别人摔碎了,他那么好脾气一人,气得脑子都不正常了。哎,上哪儿说理去……”
穆龄冷哼:“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用不着跟我来这套。姓韩的如今身居高位、子孙满堂,本君何曾有一点对不住他的地方?他死了,自有他的儿子哭去,轮不到本君。”
聂放舟顿住,回头,故作惊讶道:“子孙满堂?上仙是从哪儿听说这个不靠谱的传言的。韩相一生,除了那位娶进门两个月就过世的妻子,再未娶妻纳妾。膝下无子无孙,何来子孙满堂一说?”
无涯悄悄踩他一脚,低声道:“这算说谎了吧?韩延祖这小子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聂放舟更惊讶了,“怎么,你不知道吗?韩延祖是过继来的孩子,并非韩相的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