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纸鸢
夜幕将至,无涯向妇人要来一根刨土的钉耙,撸起了衣袖和裤脚,埋头刨起土来。
太白犹豫了很久,一脸痛苦地扛起了锄头。
他说大地是穆龄的棺椁,却完全没意识到,他现在的行为和盗墓没啥区别。
聂放舟请这一屋子的男女老少去隔壁饭馆吃晚饭,自己却只要了一个米饼,坐在树下,边吃饭边看着无涯辛苦劳作。
二丫一下午吃了不少东西,晚饭扒了两口饭就饱了,跑来了后花园,看大人们干点奇奇怪怪的事。
二丫奶声奶气地问聂放舟:“漂亮哥哥,你为什么不去刨土哇?”
她的漂亮哥哥伸出左手,五指修长、白皙细腻,他说:“你看我这双手,是适合刨土的人吗?”
二丫啃了口包子,摇了摇头。她甜甜地说:“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比我娘还好看。”
聂放舟捏捏她的小脸蛋,将水壶递给她,轻声说:“慢点吃,别噎着。”
二丫又问:“大哥哥,有钱人是不是可以每天吃肉包子啊?”
他点头:“嗯,可以。”
小姑娘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惊叹道:“哇!那做有钱人可真好。我也想赚大钱,让娘每天有肉包子吃。大哥哥,好羡慕你啊。”
“羡慕我吗?”聂放舟揉了揉她的头发,“可是你有娘亲,哥哥却没有。”
“你的娘去哪里了?”
“她和我爹一起,游山玩水去了。”
“不带上你吗?”
“嗯,不带上我。”
“没关系哒。不是还有这个哥哥陪你吗,你可以找他一起玩呀!”二丫指着正在挖土的无涯说。
聂放舟神情微楞,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枯木林已倒了一大半,无涯的青色劲装沾满泥泞。他用沾着泥土的手擦了擦额头,无意间将自己擦成了个大花脸。
世人知不知道,他们口中上天遁地的大英雄,其实是个挖土都能弄脏脸的笨小子。
“看什么看!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太白停下挖土的动作,插着腰骂了过来。
“看我?”无涯从忙碌中抬起头,警惕地对上聂放舟灼灼的视线,“你们说我什么坏话了?”
“我……”聂放舟张了张口,腹中千回百转的语言,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
“你踩到狗屎了。”
无涯一蹦三尺高。
·
由于夫人不记得东西具体埋在哪个位置了,无涯几乎把后花园翻了个底朝天,才从地下挖出了一个木盒子。
木盒子上着锁,聂放舟正思考着该怎么解开这锁时,无涯随手捡了个石块,一把将锁给砸了。
木盒很轻,打开一看,满满当当都是画轴,粗略地数一数,约莫有二十来幅。画纸的色泽不一,有的很新很干净,有的却因年久而发黄。
无涯随手挑了一幅画轴,展开来,上头画着一位年轻的男人,头戴乌纱帽身着状元服。他又展开另一幅,画中人身着官服,模样成熟俊朗,但还是能分辨出,两幅画上的人物都是同一个人。
再看第三幅第四幅……所有的画上,都画着同一个人。
无涯将所有的画像摊开,以年岁为序依次铺在地上,一眼望过去,仿佛记录了画中人的前半生。
他低声问:“这都是穆龄画的?”
“嗯,他画了好多幅画呢,画的都是这个男的。”二丫凑过去看了一眼,点头说,“曾经有个叔叔说,大哥哥整日画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家伙。这话被我娘听见了,拿扫帚追着那叔叔揍了一路呢。”
聂放舟轻抚着画卷,俯身轻嗅,似乎还能闻到纸墨的香气。他说:“这些画上的人,都是年轻时候的韩公。”
无涯闻言,突兀地笑了一声。
多讽刺,穆龄看似断掉了与韩承渊的往来,实际上却一直住在这旧宅里,日复一日地咀嚼过往回忆,临摹他千遍万遍,却不敢见他苍老的容颜。
穆龄是长寿之仙,活了百载千年,却被这短短十年的相识禁锢,逡巡不前,自作困兽。
无涯注视着画卷上的肖像,许久许久,骤然间,一道火光窜过脑海,如刀光割破了尘封的回忆。
“韩承渊……韩公明……”无涯反复默念这几个字。
聂放舟留意到他神色变化,问:“怎么了?”
无涯抿了抿唇,“之前安福说,韩承渊曾被人一剑刺穿胸腔,是因为什么事情来着?”
“神龙殿事变,太子琰欲弑父篡位,韩公为护圣驾,遭到了太子军的袭击。”
“啊,对,的确是那个时候。”无涯抓了抓额前的刘海,不知想起了什么,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轻笑,神情混乱。
他低声自语:“当年的笨书生原来是他啊。真是的……老成这个样子,根本就认不出来嘛。”
“什么笨书生?”
无涯耸了耸肩,神秘兮兮地卖起关子来。
聂放舟不打算追问,却又听得对方问:“救丞相一命,是不是能值很多钱?”
“自然。”
“你之前也说过,韩相对你有恩,那这恩上加恩,是不是该值更多钱?”无涯扬眉道,“比如说,可以抵个十年卖身契什么的。”
聂放舟轻笑,“无涯兄,你从我这里都学了些什么?也开始拿人命讨价还价了吗?”
“我可跟你不一样。我说的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儿。”无涯双手抵在后脑勺,抬头看着屋梁,思绪飘回了往昔岁月,“你信不信,我多年前就见过韩承渊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剑都举不动的笨书生。是我,救了他一命。”
太白没眼力见地插嘴道:“二十五年前?那时候你不是正忙着……唔唔……”
“让你说话了吗?”无涯一把捂住她的嘴。
聂放舟幽幽道:“看来无涯兄有不少事瞒着我。”
无涯不回避他的目光,“你不也一样吗,楼主。”
·
当夜,三个人睡在了大宅。
由于宅子里住了太多人,太白只能和二丫睡一床,无涯和聂放舟则睡在穆龄过去所住的卧房里。
太白试图挣扎:“我也要和师父一起睡!”
妇人惊呼:“哎哟我的大小姐,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怎么能一起睡?”
太白说:“我可以变成虎……”
无涯将苹果塞进她的嘴里,将人给赶走了。
入夜后,毕月以纸鸢传信,信中称韩公始终昏睡,脉搏也越来越弱,盼他二人早日找到救命之法。毕月也会继续查找有关椿君的典籍,希望能帮上一些忙。
无涯坐在屋外发了很久的呆。
直到所有房间的灯都熄灭了,他才轻手轻脚走进房间。
聂放舟已躺在床榻上睡着了。
他身上披着一条薄薄的被子,身下只有薄薄一层发黄的床单。看起来虽寒酸,却是妇人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条件了。白日的谢沐暖入夏季,入夜后却气温骤降,聂放舟似乎冷得很,眉间紧蹙,身体蜷缩成一团。
无涯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是冰冷的,没发烧。可他实在是冻得不轻,身体的颤抖肉眼可见。
“绣花枕头。”无涯摇着头损了对方一句。
想了想,又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了聂放舟身上。
衣裳刚落下,聂放舟就睁了眼。
无涯当即撒开手,离床两尺远。他眨眨眼,镇定了情绪后说:“你是不是很怕冷?怎么不早说,我去外面买条被褥就是。”
“不用了。这个时辰,店铺早就打烊了。”聂放舟翻过身,面朝着他,“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无涯舔了舔唇,良久才开口:“挖土的时候,你跟那小姑娘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先说明啊,我是耳力好,不是故意偷听的。”
聂放舟说:“听见也无妨。”
“我之前听说一些谣言,外面的人说,你的爹娘死在了南垣人手上?”无涯一面说一面观察他的表情,“你要是不想回答,也可以不说。”
“别人是怎么说的?说我爹身为将军,屡战屡胜,杀得南垣无还手之力。南垣人为了复仇,所以杀了我们一家?”聂放舟冷笑,“都是假的。真正害死我爹娘的人,至今仍活得好好的,子孙满堂,史册留名。”
无涯问:“你要为他们报仇吗?”
“你会阻止我吗?”
无涯垂头想了会儿,“我从前觉得,人与人天生有别,有罪之人活该死在我的剑下。直到自己要死了才明白,我的命和别人的命没什么不同,一刀落下,就都会死。对任何人来说,活着都是最重要的。可我没什么立场阻止你,如果复仇是唯一能让别人活下去的事情,又怎么能轻描淡写地让别人放下呢?”
“你……”
聂放舟刚要问什么,无涯就打断了他:“行了,说这些干什么,赶紧睡觉吧。”
无涯吹灭了蜡烛,又给了聂放舟一脚,“你往里头去去,我睡外面。”
·
一觉醒来,已是翌日清晨。
视线从模糊逐渐清晰,聂放舟睁开疲惫的双眼,床榻对面有一扇窗子,窗外风景被暮色晕染成渐变的橙红,枯枝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窗纸上,随风轻微摇曳。
无涯将门推开一道窄缝,瞪大了眼睛朝内张望了一番,见聂放舟醒了,这才敞开了大门。
“醒了?人家天不亮就去做工了,救你睡到现在。动作麻利点,不如就赶不上早饭了。”无涯嘴里的饼还没嚼完,含含糊糊地说着。
二丫也探进来一磕脑袋,嘴角沾着酱,兴高采烈地说:“漂亮哥哥,这个哥哥请我们大家吃早饭了呢!”
无涯点头,“嗯,虽然花的是你的钱。”
聂放舟扶着床坐直了身子,他刚醒,声腔还带着鼻音:“你过来一下。”
“怎么了?”无涯捧着酱饼走了过去。
聂放舟指着对面的窗户,没头没脑地说:“你打开那扇窗子,看看窗外是不是有棵树?”
无涯不明所以,将最后一块饼大口吞了,腾出双手推开了窗子。
寒风倏地吹进屋里,他探出头看去,窗外是一片废弃的花圃,连杂草也生不出的土壤里,有一株枯黄瘦弱的树苗,刚刚达到窗户的高度。
无涯道:“如果这玩意也能称为树的话,那大概就是了。”
聂放舟说:“我觉得这树……”
话音未完,一只纸鸢从屋外飞了进来,与昨日的不同,这只纸鸢是红色的,代表着极度紧急的意思。
无涯拆开纸鸢,快速地浏览了一遍信的内容,良久后抬起头,眼中光芒闪烁。
“这是毕月寄来的。”无涯抿了抿唇,因大喜过望而觉得不可思议,“穆龄,一定还活着!”